金藏羚羊國際詩歌獎授獎詞:他的創作,以樸實、精煉的語言,豐富、深邃的意象,體現並捍衛了詩歌與人的尊嚴。
胡安•赫爾曼:一個詩人的傷痛與榮耀
“詩歌是神秘的,沒人知道它究竟帶來了什麼。它是記憶的影子,是對上帝的感謝。沒有了詩歌,生活對我來説就像沒有葉子的樹,也就沒有了影子。”
詩歌對於赫爾曼來説,是不可或缺的。詩歌給他帶來了諸多榮耀:今天的金藏羚羊國際詩歌獎,以前的阿根廷國家詩歌獎、胡安•魯爾福文學獎、索菲婭王后獎、塞萬提斯文學獎……
赫爾曼是一位社會主義者、遊擊戰士,在軍事政變後經歷了13 年的流亡生涯。流亡途中,赫爾曼20 歲的兒子和懷有7個月身孕的兒媳,被阿根廷軍政府從家中綁架,隨後處決。這成了赫爾曼心中永遠的痛。流亡途中,每一次聽到親友離去的消息,對赫爾曼來説,就像自己又經歷了一次死亡。
這就是胡安•赫爾曼,拉美同時代詩人中最偉大的一個。
2009年8月6日晚,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開幕前夕,在翻譯辛穎的幫助下,赫爾曼在下榻的賓館接受了記者的獨家專訪。將近2個小時的採訪,記者深深了解了一個詩人的傷痛與榮耀。
和中國有關的疑惑:周恩來真的沒寫過詩嗎?
2009年8月6日,赫爾曼抵達西寧。這是他一年第二次來到中國,上一次是今年4月份,他獲得塞萬提斯文學獎後,來北京進行文化傳播。
這是他第四次來到中國,上兩次來到中國,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當時,赫爾曼是新華社駐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記者。
赫爾曼告訴記者,1959 年,北京雜技團去布宜諾斯艾利斯表演,他們代表新華社,邀請赫爾曼擔任新華社駐當地記者。次年,赫爾曼隨拉美記者團第一次來華。在40 多天裏,他走訪了北京、上海、西安等幾個城市。1964 年,赫爾曼第二次來到中國,要求重走長征路,獲得有關方面的同意,“路上的一切深深震撼了我,到處充滿革命的熱情。”
第一次來中國,赫爾曼和記者團一起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在赫爾曼眼裏,周恩來是個特別紳士的人:“他在接受我們採訪後,帶著歉意的表示,很不好意思佔用了我們的時間。”
在採訪結束後,周恩來再次熱情地問記者們:“還有問題嗎?”赫爾曼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帶來的疑惑,直到現在,赫爾曼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我當時問總理,您現在還寫詩嗎?結果總理告訴我,毛主席寫詩,他從來不寫。”赫爾曼告訴記者,他當時就有點懵了,因為他曾經校訂過西班牙語版的毛澤東、周恩來詩集。他不明白,為什麼總理會這麼回答。 “
總理真的沒寫過詩嗎?”盯著記者的眼睛,赫爾曼認真地問道。
敘述流亡的痛苦:兒子、兒媳的遇害讓他心碎
6日上午,一齣機場,赫爾曼立即掏出煙,用力猛吸了起來。對於翻譯讓他登記名字的請求,他都沒搭理,眼裏只有煙。晚上,在接受記者採訪過程中,他也是煙不離手,一根接一根地抽著。
在一次深情地注視之後,赫爾曼的夫人馬拉心疼地告訴記者,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除了家人、詩歌,就只有香煙能緩解他的情緒了。
赫爾曼的痛苦不是因為長達13年遠離故土的流亡,也不是無法安心創作詩歌,而是因為他的緣故,他的兒子和有身孕的兒媳死於政治迫害。
1930年,赫爾曼出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1955年,他創辦了有著激進政治訴求的詩歌刊物《硬麵包》,以詩歌為武器進行鬥爭。1967年,他還參與創建了阿根廷城市遊擊隊。 “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社會主義陣營産生了分裂,幾乎各國共産黨都分成了所謂的‘親蘇’和‘親華’兩派。阿根廷共産黨是‘親蘇’的,他們就要求我們離開新華社。在我選擇留在新華社一個月後,我就被阿根廷共産黨開除了。”
赫爾曼告訴記者,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由於他同情古巴革命,批評阿根廷共産黨,漸漸地,他脫離了遊擊隊和“硬麵包”。1970 年代,他被阿根廷反共聯盟和城市遊擊隊同時判處死刑,不容于雙方陣營。1976 年阿根廷政變,他不得不逃離祖國,流亡于羅馬、馬德里、尼加拉瓜、巴黎、紐約,最後定居在墨西哥。直到1988年,阿根廷聯邦法庭判決,赫爾曼終於被允許回到阿根廷。此時,他已流亡13 年。
1977年,是令赫爾曼心碎的一年。赫爾曼的兒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被綁架並被殺死。兩個月後,他的兒媳在生下孫女後也被殺害,“直到1989年,我才在一個河底的水泥桶裏找到了兒子的遺骸。”説到這裡時,赫爾曼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一隻手按在額頭上,仰著頭。借著檯燈的反光,記者在他眼角看到了晶瑩的淚光。仰著頭,是不讓眼淚流下來。那一刻,赫爾曼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一種發自內心的無力和悲傷,讓記者和翻譯也頓時沉默了下來。
13年的流亡,也沒有改變赫爾曼心中的歸屬感。在他心中,阿根廷依舊是他的祖國。現在,每年他都會抽出時間回去看看。
堅信詩歌的力量:從追求鄰家姑娘開始
“告訴你或不告訴你我的痛苦/ 擁有你的或不擁有你的方式/ 改變那折磨你的熱情仿佛/ 會使兒子平靜地飛起來仿佛/ 那心碎神迷,聲音,冷漠/ 將人與墻壁舉起來/ 讓你那溫柔恐懼的臉/ 狂亂而暴怒,再見吧,心肝。”
這首《公開信》是赫爾曼送給兒子的最後禮物。赫爾曼説,在他幾十年艱難坎坷的歷程中,詩歌是他的武器,他的慰藉,他的寄託。他在塞薩爾•巴略霍的詩歌中指導了自己口語化的風格,同時認為法國超現實主義詩歌是一種新的表現形式。學者評價赫爾曼説,他開創了一條對語言和社會具有雙重承諾的詩歌創作之路。而執著于創新則是赫爾曼在詩歌創作中的兩個關鍵詞。
但卻沒有人知道,赫爾曼走上詩歌這條道路,是為了追求一個鄰家姑娘。
“我哥哥是一個詩歌愛好者。我4、5歲的是時候,他常用俄語為我朗讀普希金的詩歌。我根本聽不懂,但是那種音樂讓我如癡如醉。之後,我開始讀詩。到我9歲的時候,我愛上了鄰居家11歲的小姑娘,就想用阿爾馬富爾特德詩征服她。可她對此非常漠視,於是我就開始自己寫詩。可她依舊對我不理不睬……”赫爾曼輕鬆地説出了這個“糗事”。
此時,説到詩歌,赫爾曼的心情才好了一些,煙霧繚繞中的臉露出了些許笑意。
在許多人看來,經歷那麼多,赫爾曼的詩歌會和武器一樣尖銳,會大肆譜寫歷史。對此,赫爾曼給予了反對。赫爾曼表示,他從未試圖在他的詩歌中譜寫歷史,“我認為是個唯一真實的主題就是詩歌本身。社會或者政治詩歌在我的創作中佔的比例並不大。我討厭‘承諾詩歌’,相信‘聯姻詩歌’——與詩歌聯姻。”
還有人認為,對軍人政府的仇恨,對親人的懷念,對個人遭遇的的反思是赫爾曼一生創作詩歌的動力。“那只是不了解我的人一廂情願地想法而已。”赫爾曼告訴記者,詩人寫詩是因為他有這個需要。既不是幸福,也不是痛苦的經歷,才讓他有寫詩的需要,“因為耳朵裏有噪音,所以我想寫詩。想要用詩表達出來,這是一種需要。只有在心裏有感應時,才能用文學的語言寫出來。”
“如果能再活100年,我就繼續寫詩100年。”
對話胡安•赫爾曼
特別想去兵馬俑看看
記者:50年後重新來到中國,感覺怎麼樣?
赫爾曼:喔喔,變化太大了。我記得,當時我來中國的時候,一路上都是用糞便澆田的臭味。我還看到,由於沒有汽油,一些汽車只能用推得。時間實在太久了,我就記得這些記憶的片那段。現在,不管是北京還是西寧,高樓大廈隨處可見,你看看,我們在酒店吃得有多好。雖然,我具體不了解背後發生了什麼,但能看到得,就是事物本身最實質的東西。中國改革開放30年,相當於歐洲國家發展400年。哈哈,詩人就喜歡做總結。
記者:我來自西安。第一次到中國時,你到過西安。現在對西安還有印象嗎?
赫爾曼:是的,我去過西安,呆了大概4天。印象最深的是tower(記者補充:大雁塔)。是的,就是大雁塔,特別漂亮。另外,我現在還聽説qin dynasty soldier(記者補充:兵馬俑)特別壯觀,特別想去看以看。
記者:你對中國詩歌熟悉嗎?
赫爾曼:我讀過很多中國的古典詩歌,我知道杜甫、李白、蘇東坡。不過,對於中國的現代詩歌和詩人,由於語言的緣故,就不怎麼清楚了。
詩人不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記者:1955年,你創辦了詩刊《硬麵包》。“麵包”意味著詩歌是人的第一需要。那在爭取人的權利和社會作用上,詩歌是否也能像槍一樣嗎?
赫爾曼:詩歌總能為人們提供豐富的精神財富,愉悅人的心靈,告訴一個人他是什麼,也能給予他某些現實生活中所得不到的東西。但是詩歌不可能顛覆社會或改變一場戰爭。詩歌有這樣那樣的社會作用,有點誇張了。不管是詩人還是作家,也並非像史達林説大那樣,是什麼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們只是寫字而已。
記者:在流亡的過程中,生存處於什麼狀態?
赫爾曼:在義大利,由於語言的問題,我一直處在憤怒和物理的狀態中,導致我多年無法寫詩。這應該是最悲慘的事了。
記者:以前,你從未和任何人説過你寫詩,是嗎?是不是孩子們認為你當詩人不好?
赫爾曼:是的。寫詩是一種隱秘的激情,只有這樣才更有趣。我不知道孩子們怎麼看待,但如果我自詡是詩人,他們肯定會取笑我。
詩歌邊緣化不是詩歌的錯
記者:你獲得塞萬提斯文學獎後,特意選擇了包括上海、北京在內的5個亞洲城市來傳播文化。為什麼選擇的都是亞洲的城市?
赫爾曼:亞洲,尤其是中國有著很古老的文化和歷史。因為東西方世界之間存在的溝壑,我對亞洲理解還不夠,我希望能多了解亞洲,尤其是老朋友中國。
記者:在世界範圍內,詩歌似乎正在逐漸走向邊緣化。你覺得,詩歌的生存和發展會走向何方?
赫爾曼:我不好預測。但我認為,詩歌作為人類情緒,現實的最主要表達方式,詩歌就算邊緣,也不會消失。詩歌在全世界範圍內走向邊緣,不是詩歌的錯,也不是詩人的錯,事兒這個世界的文化本身就很畸形,是它們的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