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種藝術形式,在其實踐的過程中其實都是限制與自由的博弈。何謂“限制”?繪畫藝術中的限制可以理解為語言審美的規範,也就是説,無論藝術家選擇了什麼樣的主題或試圖表達何種觀念,作為承載這種主題和觀念的藝術語言都應該是第一性的,不應該忽略和輕視的。現代藝術學理論不僅強調藝術的審美價值,也強調藝術的非審美價值,強調藝術既可以以藝術自身為目的,也可以以藝術之外的東西為目的。的確,藝術除了具有語言審美的功能之外,還有觀念上的認知、教化、隱喻和社會評價的功效。這是所謂非審美的一部分,準確地説是非視覺語言審美,因為觀念的隱喻中也會有審美的因素抑或積極向善的因素。而藝術卻因此常常為人所斷章取義,有一種觀點認為,既然藝術可以是非審美的,那麼沒有任何必要進行藝術語言的訓練。這是一種偏狹的詭辯,藝術語言承載的觀念或隱喻的指向可以是非審美的,但藝術語言本身卻必須是審美的,一切為歷史所承認的沒有爭議的藝術家首先應該是善於經營藝術語言的大師,這是一個藝術家之所以稱為藝術家的標誌,藝術史上對藝術家水準的核定認可所依據的也完全是他的語言所登臨的境界,而不是他傳遞的可以邏輯描述的觀念。在十九世紀以後的藝術實踐中,藝術家常常會受到理論的干擾。對於美學家來説,他的假説起于思辨而又止于思辨,通過虛擬價值和虛擬本體來自圓其説,純粹的思辨對於美學家來説也可以看作任務的全部,虛擬本身也可以成為意義所在,沒有必要産生指導實踐的意義。而對於藝術家來説,實踐乃是其全部任務,如果為某些虛擬的思辨所誤導則必然得不償失。
對於藝術家來説,語言永遠是第一性的。繪畫藝術“語言”與語言學哲學中的“語言”不同,語言學哲學中的“語言”不僅僅是一種“指謂”的“工具”,它的“能指”、“所指”皆很重要。古代哲學重“所指”,即思想的指向;現代哲學重“能指”,即語言本身自成體系的結構系統。而對於繪畫藝術來説,顯然“能指”更重要,也就是與審美相關的表現語言更重要。至於繪畫的“所指”,即圖示部分,則功能有限。在審美語言的意義上,藝術家的表達一定會受到某種限制,雖然語言的審美沒有既定嚴密的規則;雖然視覺語言沒有文字語言嚴密的邏輯性,但藝術家要組織美的語言,也必須要精於語言的模糊規範,這種模糊規範在邏輯上也可以演繹為兩個方面,即自然語言的方面以及純粹語言的方面 ,在自然語言(自然物所形成的純形式關係)的營造上會有相對嚴謹的約束,規範的秩序會強一些。在純粹語言方面語言規範則顯得模糊一些,但優秀藝術家的標誌就是精於把握藝術語言。觀摩冷軍的作品,他的藝術語言都可以説堪稱精湛。超寫實的這一部分作品,早期以靜物為主,後期多為人物。按照他的超寫實追求,自然形對藝術家的約束可以説是空前的。作為實踐的藝術家都體會過描繪客觀自然的難度,在自然形的高度制約之下還要去審美地改造、表達以及組織自然的優美秩序更是難上加難。冷軍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從容自由、不露痕跡。從純粹自然的角度,熟悉冷軍作品的人都會知道他所再現的精度,幾乎是提煉並超越了自然本身的視覺魅力。或許,此時有人會提及傳統美學裏“模倣”的概念。如果對冷軍的作品用模倣來概括未免失之簡單了,他的創作過程是一個連續的審美和理性交織判斷的過程,而且遠比一般的藝術家複雜。應該説,一個藝術家的創作的起點是他構思的階段,比如冷軍所描繪的對象,靜物和人物的安排都是經過精心推敲的,這種推敲有兩層意義,按下觀念上的意義不説,還有一層純形式的意義,冷軍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深諳此道,他知道這一點對他來説是最主要的。從宏觀的角度説,畫面上的自然秩序形如何設計,抽象結構如何安頓,色彩如何佈置,自然肌理的節奏如何分佈,等等,從微觀的角度説,甚至於小到一個釘子在畫面中的位置,一縷髮絲垂下的角度,冷軍都經過精心地揣度,這一切足可以説明在拿起畫筆之前創作其實就已經開始了。
冷軍本人也常常談到他的設計和描繪的過程,從他的點滴描述中可以窺見他突破自然桎梏的信心和專注力。再回到冷軍的畫面裏,品讀他對自然語言的設計和駕馭,幾乎可以説無懈可擊。我們都知道,越是清晰地再現自然,那麼自然對藝術家的制約就越強大,冷軍卻能在這樣的制約裏捭闔自由,對自然語言的節奏控制中庸適度,不溫不火。自然語言和純形式語言是同一事物之兩面,只能在邏輯上獨立描述,而在事實上是合一的關係。在純形式語言的那一面,冷軍從來沒有脫離過千古不變的審美規範。因為審美意識是人類基因中沉澱下來的共性,一旦超出了形式語言的審美規範就很難為人所認同。人們驚嘆他的繪製技術的時候卻忽略了他精於形式營造的本質能力。而這一面才是他真正的實力之標誌,也是一切藝術家突破限制得以自由的最根本的抽象能力。主要是對整體形式的宏觀駕馭能力。冷軍曾經説過他很重視整體,並且認為“整體在心裏”。
他的整體意識體現在構成視覺語言的每一個細枝末節上,如此繁雜的自然細節協調地統一在一起,産生視覺合力,沒有哪怕一丁點逾越了整體的制約。畫面的色彩溫潤凝厚,完整地統一在造型的氣質裏。他作品的材料質感也獨立於他所描繪的自然物的質感,既表達了自然物又彰顯了材料形式本身。 在談到純形式語言的時候,我們往往有所誤解,以為可以進行形式語言分析的作品都是相對表現的,其實不然。形式語言對於任何風格的繪畫來説意義都是等同的,繪畫終極境界之確立最主要的是依靠純形式語言的組織所達到的境界,雖然模糊卻仍然可以判斷,無論在何種風格的作品中,純形式語言的意義都是同樣重要的。我們回頭看一看歐美的一些照相寫實主義畫家,他們刻畫自然形也很深入,但作品的語言死寂,毫無靈光,因此,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説,這樣的作品不是好的作品,唯有再現的逼真而已。冷軍的作品之所以得到如此高度的認同,主要也是基於他的純形式語言的境界,而不是他深入地描繪了自然。而他的後來的一些相對書寫的作品更能夠印證他處理自然與形式的精良能力,場景寫生的那一部分作品尤其是,因為這一部分作品與超寫實在表像上有所不同,在語言方式上強化了色彩、肌理等純形式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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