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靳尚誼過去還在中央美術學院家屬樓住的時候,我每次進京差不多都要到他那裏去,主要的還是攜著我的習作讓他過目指教。靳尚誼不但是我國著名的油畫家,也是美術教育家。在油畫教學方面頗有見識,他對我的要求最為嚴格認真,直接影響了我的繪畫道路。他的評點確切精闢,一針見血;指導耐心細緻,引經據典,竭盡其詳。我也用心領會,回來根據記錄反覆閱讀,細細琢磨。可以説,每去一次,都是我繪畫前進道路上的一個轉捩點、一個里程碑。有時候也會借給我一兩幅他的肖像畫,讓我帶回去臨摹學習,當然臨過之後小心保管,最後完璧歸趙。總之,從60年代開始,迄今三十有年的親臨面授,遂使我的油畫日漸煥然,在艱難曲折的藝術道路上不知少走了多少彎路。這與尚誼的苦心教授是分不開的,這一點我當沒齒難忘永遠銘記。
記得我在小學五年級唸書的時候,我和尚誼是同班同桌的同學。那時我倆都喜歡畫畫,一起臨摹著三國演義繡像,他畫得很好,我清楚地記得他曾畫過一張穿著滿身盔甲、神氣十足的趙子龍,畫得既準又像,線條也十分肯定,博得了很多同學的讚揚,我也暗自驚訝,深感欽佩。我倆還共同畫了許多葉淺予的連環漫畫《王先生與小陳》。每當課餘之時,便拿出來貼在教室窗戶的玻璃上,像過電影似的一張張更換,惹得低年級的同學煞有興趣地常常前來觀看。以後聽説他與母親去了北京,便失去了聯繫。二十年後,偶然一個機會,我們有緣在京相逢,那時他還是個單身,請我在王府井吃了一頓飯,從此便成了我的油畫老師。
近幾年來,他已成為我國著名的油畫大家,還擢居顯要,從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到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全國文聯副主席乃至全國政協常委。有人説,他官做大了,不好接近;還有人説,特別是河南人,説他待人冷漠,不夠熱情。但我知道他是個很有事業心的人,除了繁忙的公務之外,又要利用工休時間抓緊創作,所以他的時間十分珍貴。為了不打擾他,我自覺還是拉開距離為好,畢竟今非昔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了。所以五年之久沒有找過他。前不久,市誌辦的同志因寫人物志,特地約我引見,據他們講,已有十多年沒有續志了,況且上次關於尚誼的人物志多處有誤,所以這次比較慎重,特地擬好提綱當面和他交談(有關談話內容詳見附錄)。鋻於朋友之托不好推辭,也就答應了。我還帶了28幅寫生小油畫,借機再次讓他斧正。
他的確很忙,剛從希臘歸國,便馬上約我們在星期天下午見面。可是到了那天,一個臨時會議又把他叫走了,於是改在晚上進行。當我們一行驅車到他家時,還未見他回來,他的夫人女雕塑家楊淑卿倒茶切果,十分熱情地接待我們,寒喧了多時,約摸將近晚9點,他才匆匆趕回來。已是多年不見,尚誼他顯然老了許多,眼窩也凹下很深,但精神矍鑠,不減當年。他説:我們多年不見了。我也風趣地説:您官越做越大了,我不敢來了。他聽到我這話,突然一怔,我連忙補充了一句:您的確是太忙了,我不忍煩擾。他會心地笑了。
他逐一地審視評指我帶來的油畫,他説這幾年大有進步,色彩比較沉著,沒有什麼可説的,有幾幅肖像和風景畫得不錯,色彩、筆觸都好,造型也很生動,這是你的進步。但後來這幾幅體積和空間感較弱,每張似乎都有那麼一點,但不怎麼強調,顯得很平,這是個老問題,我已經給你説過不止一次了,應當看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定厚度而不是簡單的平面。中國畫是看界線,西畫是看空間。西方的繪畫空間表現得很好,幾裏、幾十里都可以看出來。你看波提切利的《春》,顏色雖然單純,但層次一點也不少。空間和體積是繪畫魅力的核心,這個問題你解決了,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十分謙虛地又説:我過去也犯過這個毛病,心裏也知道,但是畫起來就忘了,要形成一個習慣,形成條件反射,注重它,抓住它,不斷地進行磨煉。如果看不出來,翻翻畫冊就知道了。我看有些歐洲人畫眼睛的技巧很高,把眼睛畫得很虛,近看好象什麼都沒有,遠看什麼都有。我現在畫的時候,在這方面我也是提心吊膽,反覆提醒自己,要注意空間和體積,雖然已經解決了一部分但未完全解決,至今還不夠熟練。他講的很多,極為詳盡,評語也很精確,使我大開眼界頓開茅塞,暗自慶倖不虛此行。此次相見,他興致很高,言談話語也很親切,他已經是將近七旬的老人,身體雖然瘦弱,但精神飽滿,講的十分精彩。有時他蹲在地上反覆審視我的油畫,甚至每幅畫中哪的顏色應該暖一些、哪的應該冷一些、哪的層次少了、哪畫得不夠結實,都一一指出;他一蹲就是大半天,連在場的人都深為感動。這時,我的腦海中突然呈現出舊時我和他相處的情景,現在不是和過去一樣嗎?翻開他剛剛為我在他的油畫冊上的簽字不是依然以同學相稱嗎?這一下子把我所拉開的距離傾刻間縮短了許多……
臨別時他特地送我一張印刷精良的《陜北老農》油畫肖像,這是他去年在延安的寫生,畫中人物十分傳神,色彩飽滿,筆觸酣暢,近看眼睛很虛,遠觀炯炯有神,從前他的畫十分嚴謹,而這幅畫卻比較隨意、灑脫。這是他的得意之作。
附錄:靳尚誼教授和市誌辦主任許迎春同志的談話
許:按照全國和省裏安排,續修焦作市誌。寫從1987年到2000年的事和人物,您是我們家鄉人,我們打算給您寫篇專記。靳老,您的事業成就,我們可以在許多有關資料中搜尋,為了不至於寫得乾巴巴的,我們想通過您的談話,寫得更活一點。您是否可以談談最能體現您的畫風畫技的一兩件事,來生動説明您的豐碩業績和成就?
靳:美術創作是一項學術研究,不能像別的通過一兩件事情就能説明問題。如果要説我的成就,可分兩個方面來談,一是學術方面:中國的油畫藝術發展歷史還不到一百年,可以説這是一個年輕的畫種。在現階段中國油畫還不可能達到世界最高成就,我們的油畫,只能説已經接近了世界水準(指古典寫實繪畫)。從我自己來看,對油畫藝術的認識、理解、掌握也有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
我的肖像畫創作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扼要地説:第一階段:是基礎準備,可以追溯到進美術學院,一直到七十年代末。這個時期主要繼承歐洲傳統油畫寫實手法,熟練地掌握了色調組合和用筆塑造形體技巧,著重表現對象的個性、真實性,逐步形成了我的一種創作藝術風格。代表作有:《小提琴手》、《山東大娘》等。
第二階段:從1979年開始,我吸收了中國傳統壁畫式樣,創作了一批具有平面裝飾效果的作品,在吸收歐洲油畫大師營養的同時,立足於民族沃土,使中西方油畫融合貫通,走出自己的路,如《探索》、《思》等一系列作品。
第三階段,從1983年開始到現在,在創作中強烈地注入自己的審美理想,著力強調明暗處理和運用象徵的手段,尋求永恒理想的境界與某種哲理感,從此進入了我的創作黃金期,作品從《塔吉克新娘》開始,後有《瞿秋白》、《窗下》、《晚年黃賓虹》等,還有許多人體系列作品,這都體現了我在藝術上一種飛躍,取得了很大的社會影響。
現在中國的油畫雖然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中國油畫藝術的發展,還有很多值得研究和探討的問題。但是我認為比較合理和正確的原則就是中國油畫藝術要走自己的路,這條路就是中國油畫藝術要為中國人民接受和喜愛,在這個前提下,我進行了諸多研究和探討。從宏觀地站在世界的角度來看,我只是在中國人研究西方繪畫方面可能是達到了高水準,起碼要比別人深刻得多。這是站在東方來對比西方繪畫,在中西繪畫比較中來研究,我發現了西方繪畫的語言、特點和真諦,嚴格地講,還屬於基礎性。具體來説,在肖像畫領域裏,我創造和體現了表達東方人的感情和審美特質。這是我把歐洲古典油畫精髓及它所體現的崇高、理念精神,較好地使之與中國民族藝術傳統和精神交流融會,開創了中國油畫新古典主義學派。另外在美術教育方面,從1957年我開始教書到今天已長達四十多年,幾乎是半個世紀從事教育,這中間從教授到副院長、院長,長達18年,除教學外還摸索了許多管理經驗、辦法。如果説徐悲鴻院長是把西方的繪畫方法理論移植過來,奠定了現在美術教育的基礎,而我是把傳統的美術教育,向現代美術學習完成了轉化過程。
許:您認為您所創作的肖像畫,最能代表您的油畫創作水準是哪幾幅?
靳:《歌唱演員彭麗媛》和《晚年黃賓虹》,當然還有一些畫。這是我試圖把中國的山水畫和人物肖像有機地結合起來。例如,我在《彭麗媛》這幅肖像畫的背景中安排了北宋范寬的山水畫,在藝術技巧上,我更加注意造型上的單純和洗煉,色彩上的濃郁與協調,以及人物和背景的整體藝術效果。我原來畫過一幅《黃賓虹肖像》,那是一幅站像,我覺得視覺效果不夠理想。所以後來我想再次試驗一次,又畫了一幅《晚年黃賓虹》,這次是坐著的姿勢,背景是他的畫,也就是把他的畫的一部分臨摹出來,把他的國畫轉化為暖紫和黑色的油畫,與主題形象的黑衣服形成了明顯的對比。這幅畫的色調比上一張暖一些,以黑為主背景的筆觸也大一些,展出時視覺效果比較強烈,普遍反映較好,這也是我想把中國的水墨和油畫相結合的一種試驗的繼續。
這兩幅畫代表了我的油畫創作中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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