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季老是在2001年12月3日,記得當時我隨寬堂老師去北京大學朗潤園拜訪季老。到季老家是李玉潔老師把我們迎進客廳的。季老自裏屋出來,身著中式對襟暗團花棉襖,草綠色的毛褲,精神矍鑠,清癯的臉龐,銀發稀疏。當寬堂老師向季老介紹我是做雕塑的,要為他塑個像時,季老笑笑點點頭。在季老與寬堂老師、李玉潔老師交談時,我在一旁拿出隨身帶來的一塊粘泥,對著季老的形象捏起來。不大一會兒,我以速塑的手法捏塑出一個季老的頭像小稿,雖是大形,季老和李玉潔老師卻都説很像。這是我第一次塑季老,雖然只有20多分鐘,卻為我與季老塑像結下了機緣。
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憑記憶和季老的速塑像小稿結合著照片創作了季老的頭像。心裏高興,就拿給寬堂老師看,寬堂老師看到季老的塑像後,連連説很像很傳神。於是,李玉潔老師約我把塑像帶到北大請季老看。當季老看到自己的塑像時笑了,並把塑像放在他的客廳。
沒過多久,寬堂老師告訴我,季老很喜歡我為他塑的像,再邀我為季羨林資料館做尊季老的銅像。我接到這個消息後,開始準備研究季老的資料。我深知要想塑好一個人的雕像,不光外形要像,更重要的是人的精神氣質要像。為了深入了解季老,我翻閱、觀看了季老的散文和部分學術書籍、圖片、影像等資料,越研究越感到季老的學問深不可測,要讀懂季老這部淵博的大書談何容易!我遲遲未敢輕易動手塑像,就把心中困惑告訴了寬堂老師。寬堂老師告誡我説,你要到季老的身邊去,去親身感受,這樣才能得到你心中想要的東西。
2002年6月18日,我第三次來到北大朗潤園未名湖畔季老的家裏。到季老家時,季老和李玉潔老師已在客廳等候。季老已92歲高齡,能擠出寶貴的時間為我做模特,實令我不安。李玉潔老師為了保護季老的身體,也是保障季老的工作時間不被人更多佔去,為來訪者“約法三章” ,其中一條是季老會客不得超過30分鐘。李玉潔老師問我塑像時有什麼要求,我説越隨意自然越好。季老坐在沙發上與我們輕鬆地聊天,我在一旁觀察。交談時的季老語言平和,從他樸素平淡的話語中總能道出問題的真諦,給人以啟發。
我從季老的頭顱開始捏塑,使用了中國傳統的骨法用筆,抓住對象的頭骨、顴骨和下顎骨的特點,做出大型,一步一步地深入塑造寬額、長壽眉,面龐清癯,雙耳有輪……從季老的骨相,我體會到他的高骨、含蓄的氣質中具有典型的東方性,此時在我心裏已構成一尊超凡脫俗的學者形象。為更準確地把握人物的結構形體,我圍繞在季老的周圍,時而蹲,時而坐,時而跪,時而遠觀又時而近察,一個課時緊張又愉快的塑造後,一尊泥塑小頭像完成了。季老好奇地用手輕輕撫摸自己的塑像,開心地説:“你真不簡單,粘泥在你手中像變戲法兒,一會就能變出一個我來。”我告訴季老,我這是用中國傳統的泥塑方法來為現代人塑像,我以後還要為更多的文化界、藝術界、科學界以及曾經為社會做出巨大貢獻的人塑像,用雕塑這門藝術紀念他們的功績,傳承他們的精神。季老認真地聽我講完,對我説:“中國古代有許多偉大的雕塑作品,大多是宗教裏的神仙,千人一面的羅漢、菩薩像,不是現實生活中的人,是想像中的形象,在中國古代傳統文化中沒有為活著的人塑像的習慣。如今時代變了,社會在進步,你能用雕像為這個時代做過貢獻的人寫傳,記錄他們的歷史是好事,應該提倡!”
季老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揚時時挂在心上,也對當前部分文化藝術被粗製濫造表示憂慮。他在四川都江堰看到李冰廟內新的塑像,説總覺得塑像缺少內涵,太單薄,引用了“豬八戒當皇帝——壓不住”的歇後語來形容這種沒有文化底蘊的現象。
經過數日的反覆塑造,我完成了季老的胸像,在那瞬間的微笑裏包含著坦蕩、率真、善意、慈祥、超脫、包容、平易與淳樸。季老雖學貫中西,但從他身上體現出最多的還是東方文化的氣息。我塑像時,感情上總覺得好像是在與鄰居的老爺爺在對話。胸像製成銅像後得到了大家的好評。
2003年春節,我到北大看望季老,李玉潔老師告訴我北大要成立季羨林學術館,要為季老塑尊全身像,委託我承擔這個任務。我根據對季老的理解,儘快創作出幾個不同形式的季老立像、坐像小稿,有的小稿選擇了季老在北大人們最常見的形象:舊藍色中山裝,口袋裏別一支鋼筆,身邊跟著一隻貓。意境是季老清晨或是黃昏時分散步在未名湖畔。坐像的構思是季老靜靜地坐在石頭上,雙手抱膝,目視遠方,身旁臥著一隻小貓。李玉潔老師看到後驚呼,季老平時思考問題就是這樣的,太傳神了!
季老全身像最後定為坐像,放大製成銅像。由小稿放大的過程是再度創作的過程。我完全突破了小稿的細膩拘謹,大刀闊斧地塑造出人物的結構形體,省略了不必要的繁瑣細節,著重刻畫季老的神韻。只見他身著對襟中衣,兩手抱膝,二目遠眺,給人的感覺是堅實高大,與前幾尊季老的雕像相比更多了些厚重和震撼。
寬堂老師看到季老的坐像泥稿後,在泥像上親筆書題:“學貫東西一壽翁,文章道德警頑聾。崑崙北海漫相擬,畢竟何如此真龍。”寬堂老師的這首詩,是對季羨林先生一生的真實寫照。
在與季老交往的8年間,我先後8次為季老塑像,每次塑像都是我與季老精神上的一次對話,令我感動,使我的靈魂得到洗禮。季老評價我的雕塑具有東方神韻,並親筆為我題寫八個字:“東方神韻,歷久不衰。”我深知這八個字是季老對晚輩的希望和勉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