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納繪畫作品珍品展于4月24日至6月28日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行。
桑塔耶納在《英倫獨語》中寫道,“英倫是片非凡的霧靄之地。明瑩的霧氣無所不在,使距離變短,將遠景放大,使熟悉的物體變樣,將偶然之物調和起來,給美麗的事物蒙上神秘色彩,使醜陋的東西生動如畫。大街小巷都成了濕漉漉的鏡子,將囫圇一個世界割裝成無數的碎片,倒映在鏡中,化成一顆顆珠玉,竟比真正的寶石還要令詩人著迷,因為它們是虛幻的,只可傾心而不可擁有。”
這段話,用來解釋透納的繪畫再合適不過。桑塔耶納在書中還流露出對英國流連忘返與愛恨交加的感情,充滿哲思。他提到透納,稱其風景畫中有“一種空靈飄逸的美”,也順帶貶抑一下英國繪畫,稱英國畫家“企圖把人類主題理想化的做法”讓人忍俊不禁。
英國的繪畫、音樂在世間地位如何,木心在《瓊美卡隨想錄》中如是説,“英國文學家之多、之大、之了不起,使英國人不以少出畫家少出音樂家為憾,他們安心認命,反正英國文學是舉世無敵蓋世無雙的了。”這裡有個時間點,木心講的,應該是20世紀之前的英國。到了20世紀,英國大畫家、大音樂家輩出,單把培根與布裏頓這兩個名字拿出來,與德國、奧地利與法國的藝術家相比較,一點也不遜色。
這幾天,媒體簡略報道透納畫展,説這個19世紀的英國人,是與凡·高、畢加索比肩的大畫家,有點盲人摸象,言過其實。也許,從另一個角度認知透納的繪畫是正確的,在當下這個“失樂園”的世界,透納的藝術顯示了來自神秘主義的分量與價值;他的畫作是對混亂失語的當代美術的匡正,尤其對不知經典為何物、一頭扎進裝置霧水的藝術家,有正本清源的效果。
關於透納在美術史上的定位,法國人德比奇的《西方藝術史》把他放入浪漫主義一派,認為其繪畫表現了對自然的抒情看法,把令人不安的自然力量,創造性地引入了畫面。德比奇對透納的定位出於橫向,沒有講透納畫作背後的生命哲學,以及這一生命哲學在當下的意味如何。也就是説,包括德比奇在內的許多美術史家,仍把透納當另類畫家看待,輕描淡寫,幾筆帶過。
透納的繪畫,展現了光和霧的奇觀,每幅畫都像藏在一個自然的謎面深處,內在的恐懼、死亡與不安感流溢其間。他無心表現客觀的自然世界,更不挖掘法國畫家擅長的甜美詩意;透納傳達了充滿現代預兆的個人生命裏的大海、山巒與海難,是帶有象徵意味的心靈圖像。觀眾讀解其畫,會強烈感到逝去的、詭異的心理景象,與今日商業與科技語匯解釋下的大海、山巒與世界,有強大反差。透納的圖畫,仿佛心靈藏于其間的精神母體,水霧呼吸著,撲面而來,光芒在霧霽裏像眾神一般活著。
從技術上看,透納的畫面多采用平涂,畫風到晚年産生變化,具體的物象越來越少,美學理念與印象派遙相呼應。他以繪製水彩畫的方法繪製油畫。與同時代的大師相比﹙戈雅癡迷于幽暗世界,德拉克羅瓦表現文學化的悲愴史詩,安格爾留戀新古典主義﹚,透納是自然神秘的歌者,與華茲華斯、拜倫等詩人的詩歌有異曲同工之處。透納登場,改變了英國繪畫在歐洲不能佔據一席之地的格局,諸多霧中風景還需當代學者與批評家重新解讀與認知。
今天,能與透納對位聯想的英國畫家是培根。作為完全、徹底的現代派,培根熱衷表現詩人艾略特所寫的人的荒原世界。這是一個從自然母體裏跌落、重重摔到地上、在世界裏滿是創傷的現代人,畫面充滿世界的威脅與暴力。用培根自己的話説,他的繪畫題材全部應和了葉芝的一句詩:“醜陋的怪獸,終於等到了時候,爬到伯利恒來投生。”他與透納的畫面,都有一種英倫大霧裏的不安感。但透納的不安,是“在”的不安;培根的不安,是“不在”的不安。19世紀與20世紀在此有了分野,透納與培根兩尊雕像,在英倫大霧裏仿佛成了一尊,可作兩面觀看。
英國美術史家貢布裏希有言:“以前風景繪畫一直被看作是藝術的一個小分支,尤其是以畫鄉間宅第、花園或如畫的景色之類的‘風景圖’為生的畫家們,並不被真正當作藝術家看待。十八世紀晚期的浪漫主義精神多少起了一些作用,促使這種態度發生了轉變,而且有一些偉大的藝術家,一生的目標就是把這種繪畫類型提高到高貴的新地位。”貢布裏希認為,透納是一個“大膽的畫家”、“高超的舞臺總監”,畫作如同一幕幕自然的史詩劇,讓人為其神秘世界的崇高與壯麗懾服。
透納畫作2009年春天在北京開辦展覽。據説,這是泰特畫廊在亞洲最大規模的展示。這種級別的展覽,沒能引起觀眾強烈的反響。也許,大多中國美術愛好者對現代主義以前的經典畫家缺乏熱情,認為培根闡釋的圖像世界更讓人親切。神秘主義者歷來在我們這片文化土壤上命運不濟,被透納感召的中國畫家自然少之又少。在凡人凡事撕開了才好言説的當下,不可撕開的透納是難以言説的。中國人對內在心靈與自然結合的奇異景觀早就不好奇了,這是一個人人惟恐落伍,拼命在美學上向前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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