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這本漫畫,才發現我們真是幸福啊!”中國漫畫迷守在電腦前,一個文件夾一個文件夾地看完了加拿大漫畫家蓋·德利斯勒(Guy Delisle)的漫畫書《平壤》,他們在豆瓣組了群進行專題討論。
近兩個月來,180頁的漫畫書《平壤》被歐美漫畫漢化作者multivac製作成中文版後,在網際網路上被中國漫畫迷廣為流傳,加之和菜頭、白板報等部落格的推薦,《平壤》這本曾于幾年前在歐美引發關注的漫畫終於走進了中國人的視野,並擁有了萬千粉絲。
《平壤》是德利斯勒6年前的作品,它用歐美漫畫的風趣基調將朝鮮這個神秘的國度以生動的方式還原了出來。這本書的副標題是“朝鮮之旅”,德利斯勒希望人們能從這本漫畫中看到真實的朝鮮。
德利斯勒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國際人,身為加拿大人,長期住在法國,但喜歡全球到處旅行、工作。在接受南方週末電話採訪時,他已經在耶路撒冷安好了臨時的家,隨太太在這裡生活一年。
1997年,他曾在深圳工作、生活了3個月,創作過一部漫畫《深圳》,並於2000年出版。
德利斯勒把深圳定義為“一個急速發展中的城市”,香港人在這個城市裏做生意,然後就會馬上回香港。12年前的深圳在德利斯勒筆下充滿新奇——無論怎麼按也不工作的電梯按鈕、風格重復單調的酒店房間、在辦公桌旁睡覺的中國員工、一大早訓話的肯德基員工……當然,與《平壤》完全不同的是,在《深圳》中,他有更多的私人觀感。儘管沒能和當地人有更多接觸,但比起平壤,深圳自由多了。
德利斯勒覺得,《深圳》更像是私人旅行筆記,而《平壤》則是對一個國家的粗略觀感,畢竟很少有西方人能獲得這樣“深入”朝鮮的機會。
為了勾畫生活過兩個月的《平壤》,德利斯勒用去了一年時間 圖/德利斯勒
請必須去看紀念館
2001年春天,德利斯勒受一家法國動畫公司的邀請,到平壤工作。平壤有一家不為人知的SEK動畫公司,其動畫製作被認為與國際水準完全接軌,許多歐洲、北美的動畫商將部分動畫製作外包給這家平壤公司,德利斯勒去平壤的任務就是代表法國外包商監督檢查動畫製作品質。
那兩個月期間,每天晚上回酒店後,德利斯勒都會用小紙條將他所看到的有趣的事以文字形式記錄下來。離開平壤後,他跟隨太太去了衣索比亞。在那裏,他買了紙與墨汁,用帶去的蘸水筆與炭筆開始了《平壤》的創作,前後畫了一年,初步完成後再進行噴膠固定——《平壤》其實是在衣索比亞創作的。
就這樣,簡約、明快的黑白漫畫《平壤》在隨後幾年以十幾種語言出版,為不同國家的漫畫迷稱讚。2005年,美國《時代》週刊把《平壤》評為當年的世界十大漫畫書。
德利斯勒更願意別人把這本漫畫書看作是另類私人旅行筆記,與任何一個去朝鮮旅行的人一樣,即便他從朝鮮駐北京大使館拿到的是工作簽證,但他在平壤的活動範圍還是非常有限。一塵不染的平壤街道、形影不離的翻譯導遊、滿街的金日成及金正日畫像……這一切對於1966年出生於加拿大、後來到歐洲發展事業的德利斯勒來説,都充滿了新奇。
去平壤之前,他被告知各種各樣的禁忌——不允許帶手機、收音機;不能開任何政治玩笑;不能隨便拍照……德利斯勒乾脆連照相機也沒帶。為了度過漫長的兩個月的平壤生活,他帶了一堆書,其中有法文版的喬治·奧威爾的《1984》,他的旅行箱裏還有一台CD播放機和若干張他喜歡的雷鬼音樂、電子音樂唱片。
下了飛機,映入眼簾的是空空如也的平壤國際機場,德利斯勒並沒有受到過多的檢查,由於他是平壤邀請來的工作人員,他的行李很快被放行了。
漫畫書《平壤》正是選擇了這個視角作為開場,用歐美漫畫較為常見的人物造型及幽默畫風,把人們印象中嚴肅、緊張的“紅色”平壤鮮活地呈現了出來。他用漫畫的手法重新勾畫了他所看到的朝鮮革命宣傳畫,平壤少年宮裏少年們無比燦爛的笑容在德利斯勒筆下,樂開了花,顯得有些誇張,但也令人忍俊不禁。
抵達平壤後,德利斯勒才發現自己帶的CD播放機有收音機功能,而按照朝鮮的有關規定,這是被嚴格禁止的,他在酒店的房間裏小心翼翼試著調臺,卻發現似乎只有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在廣播。
很少有西方人能在平壤待上持續兩個月的時間,而且是去工作,儘管不乏各種禁忌,但這還是為德利斯勒提供了觀察平壤的嶄新角度,這是《平壤》這本漫畫書的一大看點——畢竟,它是第一本由在那裏工作的西方人畫的有關這個國家的歐美漫畫書。
8年後,德利斯勒對南方週末記者用“悶”這個字來形容他在平壤長達兩個月的生活。每天兩點一線,從SEK公司到他們的駐地——羊角島飯店,那是一家一般朝鮮人不得入內的朝鮮“涉外五星級酒店”。翻譯、導遊24小時貼身式服務,也不管客人是否需要這些服務,哪怕是週末休息日,這些翻譯、導遊也不回家,和外國人同住在酒店裏。當然,他們會不時換班。德利斯勒很好奇這些人的真實生活是什麼樣子。有時,他會被建議去參觀各種主題的紀念館,但在德利斯勒看來,這些建議其實不是建議。“你必須要去。”德利斯勒説。
於是,他在漫畫中畫了這樣一個場景——和同去的法國同事買了一大束鮮花,在金日成銅像前深深鞠躬表達敬意。而文字注解的內心獨白則是——哇!做一個動畫師,好辛苦啊!
貓像美國,機靈的小老鼠像朝鮮
德利斯勒工作的SEK動畫公司坐落于平壤金日成廣場旁,是一棟15層樓高的大樓。同在一個空間內工作,他能有機會與不多的幾位朝鮮同事“親密接觸”。有一次,他想讓辦公室裏的一位朝鮮女孩聽一下他正在聽的法國電子樂,看她是不是喜歡,卻被當即拒絕。“她甚至都不肯聽一下,我想她是不想受到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負面影響。”
在平壤的日子裏,德利斯勒發現他所接觸的朝鮮人對西方流行音樂的了解幾乎是零。他的朝鮮同事不知道雷鬼音樂,當然也就不知道雷鬼大師鮑勃·馬利(Bob Marley)。同在一間辦公室工作,有時候德利斯勒會把音響的音量放得比較大,朝鮮同事就會讓他把音量調小。“他們聽説過披頭士,但我請他們唱披頭士的歌時,他們卻一首也唱不出來。”令德利斯勒好奇的是,即便如此,朝鮮同事們還是會告訴他,“我們喜歡搖滾樂。”
朝鮮SEK動畫製片公司成立於1957年,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這家公司以接受轉包訂單的方式與歐洲及北美進行合作。十幾年來,SEK公司以這種方式參與製作了大量動畫片,其中甚至有迪士尼的《獅子王》。外媒曾對朝鮮的動畫産業有過高度評價,法新社盛讚朝鮮動畫製作水準與國際水準比起來毫不遜色,雖然3D技術略遜一籌,但“透視感極好、手繪水準極高”。
德利斯勒已經忘了當時他們做的動畫片叫什麼名字,但他還記得它是根據一本兒童漫畫書改編的,原著在法國比較有名,是有關兔子一家的故事,每集半小時。朝方工作人員拿到故事腳本後,雙方共同參與場景設計,並根據法方的要求進行電腦上色、修描及特效等各類製作。德利斯勒看到,這家朝鮮動畫製片公司使用的電腦和他在法國用的電腦一樣先進,據稱這是由於得到了金正日的特別批准。“我聽説金正日是個狂熱的電腦愛好者,而且很‘宅’,尤其喜歡上網。”德利斯勒對南方週末記者説。
在那座大樓裏,德利斯勒看到了許多外國人的臉孔來來往往,幾乎所有法國的電視臺都在那裏有人監製外包動畫片。此外,還可以看到西班牙人、義大利人。這座大樓每日都很繁忙,每時每刻都有人進進出出。
工作溝通由朝方翻譯代為轉述,然後由朝方導演根據要求指導他們的團隊具體執行。每看一段片子,德利斯勒都會用英文寫下意見,交給朝方,如果導演有異議有時也會直接過來做進一步了解。“但我不能直接跟動畫師交流,只跟公司裏的一兩個人説話。”不過有一次,在他的強烈要求下,終於還是得以看到了這些為他工作的朝鮮動畫師,大約十幾個人。而據他了解,應該還有二十多人負責完成動畫的後期製作。
製作開始不久,品質有些糟糕。德利斯勒找到翻譯,提出修改意見。他猜想原因可能是優秀的動畫師被派去幹別的項目了。德利斯勒認為那個導演很差,要求換人。這些要求在經由翻譯轉述後,一般都能得到有效的反饋。後來,動畫品質逐漸好了起來。
令德利斯勒驚訝的是,這些朝鮮動畫師都看過許多好萊塢大片,比如《駭客帝國》。他們的工作性質使他們有機會接受技能訓練,因此被特別准許看這些電影。德利斯勒把這看成是由於專業技術工作而享有的“特權”。“能看得出來,他們有些動畫師確實懂得怎麼畫動畫,而且是真的了解。他們應該研究過許多西方的動畫經典,比如《貓和老鼠》。”德利斯勒説。
與德利斯勒的觀察相映成趣的是,有媒體報道,《貓和老鼠》多年前曾在朝鮮電視臺播放,而在朝鮮人看來,“那只四肢發達但頭腦簡單的貓就像美國,而那只機靈的小老鼠則好似朝鮮。”
壓根兒就沒人笑
據德利斯勒了解,朝鮮在法國的代表處從1980年代起經常攜他們的動畫作品參加動畫展,發放名片,開展業務。之所以有越來越多西方動畫公司與朝鮮合作,原因有兩個:一是朝鮮有專業的動畫製作技術,而且幾乎完全與國際接軌;另一個原因則是價格,平壤的動畫製作成本在2001年是中國四分之一,但品質卻相差無幾。德利斯勒聽説後來平壤方面決定將費用翻番,但即便如此,“還是比中國便宜一半左右”。
曾經有幾位朝方翻譯為德利斯勒工作過,他們大都沒出過國。考慮到這個因素,他覺得他們的法語已經是相當好了。只有一位翻譯的情況有些特殊——他是朝鮮外交官的兒子,曾隨父親在法語國家生活過,因此法語相當流利。
“我從沒去過朝鮮人家裏,也沒人邀請我,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吧。”與所有去過朝鮮的外國人一樣,德利斯勒和普通朝鮮人的接觸十分有限,他只能整天和翻譯及嚮導待在一起。他看到每天下班後,朝鮮動畫師們騎著自行車回家,至於這些人的家住在哪,他們的生活條件如何,德利斯勒一無所知。
一般的動畫製片公司或工作室,墻上都有各種各樣的諷刺漫畫,工作人員互相開玩笑,辦公室熱熱鬧鬧的,所有人都像“大小孩”一樣。但在平壤的動畫公司裏,情況則完全不同。“你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所有人都很安靜,沒任何人開玩笑,也聽不到笑聲,那裏壓根兒就沒人笑。”在德利斯勒看來,這是由於朝鮮的動畫工作人員肩上負擔的壓力太重了。
不過,在平壤的兩個月時間裏,德利斯勒也經歷了不多的歡樂時光。那是一次有翻譯及嚮導陪同的野餐,他們帶了許多吃的,還有酒。他們登上了平壤的妙香山,那裏風景十分優美。在德利斯勒的記憶中,那是一次完全放鬆的旅行。翻譯、嚮導和他們聊著一些平平常常的閒話。“那個時刻,我們遠離了政治宣傳,遠離了工作壓力,就像摘掉了日常面具。導遊和翻譯也回到了普通人的角色。”德利斯勒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