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文人畫?即畫中帶有文人之性質,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上之工夫,必須于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謂文人畫。或謂以文人作畫,必于藝術上功力欠缺,節外生枝,而以畫外之物為彌補掩飾之計。殊不知畫之為物,是性靈者也,思想者也,活動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單純者也。否則直如照相器,千篇一律,人云亦云,何貴乎人邪?何重乎藝術邪?所貴乎藝術者,即在陶寫性靈,發表個性與感想。而文
人又其個性優美,感想高尚者也,其平日之所修養品格,迥出於庸眾之上,故其于藝術也,所發表抒寫者,自能引人入勝,悠然起澹遠幽微之思,而脫離一切塵垢之念。然則觀文人之畫,識文人之趣味,感文人之感者,雖關於藝術之觀念淺深不同,而多少必含有文人之思想;否則如走馬看花,囫圇吞棗,蓋此謂此心同、此理同之故耳。
文人畫有何奇哉?不過發揮其性靈與感想而已。試問文人之事何事邪?無非文辭詩賦而已。文辭詩賦之材料,無非山川草木、禽獸蟲魚及尋常目所接觸之物而已。其所感想,無非人情世故、古往今來之變遷而已。試問畫家所畫之材料,是否與文人同?若與之同,則文人以其材料寄託其人情事故、古往今來之感想,則畫也謂之文亦可,謂之畫亦可。而山川草木、禽獸蟲魚、尋常目所接觸之物,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譬如耳目鼻舌,筆墨也;聲色嗅味者,山川鳥獸蟲魚,尋常目所接觸之物也。而所以能視聽言動觸發者,乃人之精神所主司運用也。文人既有此精神,不過假外界之物質以運用之,豈不徹幽人微、無往而不可邪?雖然,耳目鼻舌之具有所妨礙,則視聽言動不能自由,故藝術不能不習練。文人之感想性格各有不同,而藝術習練之程度有等差,此其所以異耳。
藝術之勝境,豈僅以表相而定之哉?若夫以纖弱為娟秀,以粗獷為蒼渾,以板滯為沉厚,以淺薄為淡遠,又比比皆是也。舍氣韻骨法之不求,而斤斤於此者,蓋不達乎文入畫之旨耳。
徵諸歷史之經過,漢以前之畫甚難見;三代鐘鼎之圖案與文字,不過物象之符記,然而
近似矣。文字亦若畫,而不得謂之畫。漢之石畫,古拙樸魯,較三代則又近似矣。六朝造象,則面目衣紋,儼然畫家法度,此但見於刻石者也。
若紙本縑素,則必彩色工麗,六朝進于漢魏,隋唐進于六朝,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趨勢。而求工之一轉,則必有草草數筆而攝全神者。宗炳、陸探微之有一筆畫,蓋此意歟?宋人工麗,可謂極矣。如黃筌、徐熙、滕昌祜、易元吉輩,皆寫生能手。而東坡、文與可,極不以形似立論。人心之思想,無不求進;進于實質,而無可迴旋,毋寧求於空虛,以提揭乎實質之為愈也。
以一人之作畫而言,經過形似之階級,必現不形似之手腕。其不形似者,忘乎筌蹄,遊于天倪之謂也。西洋畫可謂形似極矣!自19世紀以來,以科學之理研究光色,其于物象體驗人微。
文人畫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學問,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蓋藝術之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應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後能感人而能自感也。所謂感情移入,近世美學家所推論,視為重要者,蓋此之謂也歟?(摘自陳師曾《文人畫之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