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處的這個時代,視覺表達有很多可能性,我們把這個時代稱為圖像時代。同時又很遺憾,因為我們已經不可能像古人那樣長時間地凝視山水,並用心靈接近山水了,這個時代的視覺感受力正在出現問題。
問題不在於圖像太少,而在於圖像太多。每天數以億萬計的圖像出現在我們身邊,這些圖像把我們變成了消費和生命的碎片。這些新的媒體,或者稱之為電子數字圖像技術,不斷地製造奇觀,打開了視野,但同時也改變了人和生活本身的關係。
另一方面,在今天的大眾媒體裏,倣像現象無所不在。所謂倣像,是指那種沒有原創的圖像,今天這種圖像太多了,原作者是誰不知道。沒有原創的複製成了身邊的汪洋大海,我們看到了太多複製的奇觀,但真正的事物在哪?
去年,有很多年輕人對浙江美術館新春的展覽提意見,他們覺得國畫看不懂,老祖宗的梅蘭竹菊看不懂,黃賓虹的山水也看不懂,他們要求有導遊。中國人引為驕傲的繪畫,年輕一代看不懂了。
上海世博會千奇百怪的影像,大家都沒有説看不懂,怎麼自己老祖宗的梅蘭竹菊和山水就看不懂了呢?我指的正是這種感受力的失落。
面對這樣的現象,繪畫是一劑良藥,能夠重新激活、喚醒感受力。畫一個東西,一定要面對這個東西來畫,這種人和世界同在的共構的方式,是繪畫的本質。
中國人講象,現象的象,大象無形的象,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命題,像是什麼?象既不是那個客觀對象,也不純然是我們內心的東西,像是對象和心靈的仲介。我們通過象去把握對象,通過象去把內心感受表達出來,所以中國人是以象為仲介來本質地、整體地把握事物的整體。
中國人畫竹子的歷史已經有兩千多年,要畫好竹子,不能居無竹,“有嘉生之美竹,挺純枝于自然,含虛中以象道,體圓質以儀天。”(東晉江逌《竹賦》)
中國人畫畫的時候胸有成竹,胸有成竹並不是他胸中有現成的竹子,是説他胸中有一片成熟的竹園。他拿起筆來,要找竹子可以畫的地方,等找到了,他奮筆直追。畫竹子的時候他與竹子同在,畫竹子的時候他變成了竹子,如此這般的生長。這是中國人講的繪畫,對今天體會視覺現象,把握圖像的內在十分有幫助。
今天蘋果公司的Logo成了全球生活最活躍的圖像,或者説意象,蘋果的意象後面有一個令人吃驚的生命存在;英國科學家圖靈是同性戀者,在他那個時代同性戀是有罪的,被逼著治療,他不堪忍受折磨,吃了泡過氰化鉀的蘋果而自殺。這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圖像,後來被圖靈的粉絲喬布斯做成了遍佈世界的品牌標誌。今天用蘋果的時候誰還會想到這個悲傷的、用生命來抵抗的故事呢?這個標誌本身就是這個時代圖像淺表化最有説服力的一個例子。
這幾年我始終在思考這個問題,圖像時代繪畫何為?繪畫會拯救我們因圖像時代而帶來的感受力衰落的問題,讓我們永遠和原樸的生活世界聯繫在一起。
攝影太快了,鏡頭對準一咔嚓,什麼都有了,不像繪畫,要一筆一筆地畫。在無數次抹掉重來中格物致知,不斷地試錯,不斷地嘗試接近。用圖像的方式去切問,看是不是能夠接近事物的真理,是不是能夠把事物的遮蔽完全解開,使看不見的讓人看見。這是繪畫的本質,這是藝術的本質。
今天我們以為已經掌握了很多先進的方法,無所不能,但創造力不是這麼簡單的,象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把握到的。象的蹤跡在哪?它不純然在我們心裏,也不純然在對象上,它在我們和對象無數次直面的過程當中,它在生命的緩慢進程當中,它在身體痛切的所有感覺當中。
我畫葵的時候,往往會想到荒寒大地上的葵,想到人類的暮年,想到歷史上的諸多家國之失,這些念頭是沉重的、悲傷的,是充滿了滄桑感的。但是如果捕捉到它了,我心裏是很滿足很高興的。
今天要激活感受力和創造力,再像以前那樣是不夠的了。這時候要有一種挑戰的精神、自由的意志,一方面要堅持源自日常、源自底層的民間視野,強調社會底層的田野考察;另一方面還要能夠理解中國人傳統中內在的東西。比方説中國人畫山水,既保留和自然的親和,又不受純然可見的局限,始終保持著一種獨立與超越的姿態,所以中國的山水畫不會被照相機代替。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你今天用照相機拍拍看?誰也拍不了一條江,但黃公望可以把一條江在一個6米長的橫軸上畫出來。以他當時的身高,他能夠看到的江面有多寬呢?但是我們的老祖宗站到了天上,站到了神的位置去看山水,山水在他的底下不斷地生發出來。這裡頭有一個對自然的獨立和超越的姿態,中國人正是從這裡不斷地重返開端,這是中國人的山水畫傾向。
繪畫是有肉身之痛的。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對繪畫有很深的理解,他書中有很多繪畫的故事,其中一個故事是這樣説的:王要天下畫家為他畫一匹馬,這個指令傳到了第一個畫家,他從架子上拿出他收集到的前輩畫家畫的馬,找了一匹最滿意的,用戳孔的方法嚴格地把握輪廓,畫了一匹馬,這匹馬不是他自己的馬,是前輩大師的馬;指令到了第二個畫家,他想都沒想,就以最熟悉的方式畫了一匹馬,這匹馬也不是他自己此時的馬,是他風格的馬;第三個畫家接到這個指令,好一陣惶恐,慢慢地他仿佛看到那匹馬正站在那兒,於是他開始畫,畫到馬腿的時候,他自己的腿有感覺,畫到馬屁股的時候,他自己的屁股有點痛,最後他帶著渾身痛切的感受把這匹馬畫出來了。顯然這第三個畫家的畫,就是我們今天講的繪畫的畫。
(本文由許江口述
孫琳琳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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