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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劉蟾:劉海粟是怎樣辦美術學校的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2-11-21 17:56:19 | 文章來源: 東方早報

1986年,劉海粟(前左)、夏伊喬(後右)、劉蟾(前右)和劉虎(後左)在法國,莫奈故居前

1986年,劉海粟(前左)、夏伊喬(後右)、劉蟾(前右)和劉虎(後左)在法國,莫奈故居前

徐佳和

“雖然我父親從未挂在嘴邊,但他始終覺得可惜,上海是一個重要的金融城市,也是一個文化重鎮,在文化上璀璨的城市,上海應該有一所專門的美術學校。但他以私人的身份,以一己之力,恐難以實現。上海美專不是劉海粟一個人的,其中有許多不計其數的大師,上海美專帶動了當時一個文化繁榮現象,美專的教育精神理應被繼承下來。”

劉蟾女士是上海美專創始人之一、首任校長劉海粟最小的女兒。她的母親夏伊喬女士始終陪伴在劉海粟先生身邊,小時候的劉蟾在家裏看不到父母親,因為他們常常出門寫生開會。上海美專搬到無錫去時,她常常會跟著一起去。上海美專的事,父親偶然會提起,聊作話題與身邊人説一會兒,蔡元培先生是劉海粟始終唸唸不忘的人。劉海粟老先生開闊而包羅萬象的創作想法,與上海美專的開放寬容的辦學精神一樣,在那個時代熠熠生輝,帶動了彼時的上海文化繁榮一景。

記者:順昌路上的上海美專舊址如今已經是七十二家房客密密匝匝入住的境地,有沒有想過作為歷史建築有進一步修繕保護?

劉蟾:幾年前,我們曾經去過順昌路舊址,一到那裏,許多房客就涌出來,問:“是不是要搬遷了?”但是搬不掉,1952年上海美專在這裡結束後,聖約翰中學、交通大學的教師們因為沒有地方住宿,就搬了進去,原先的教室一家人家住一間,後面原先的學生宿舍也住滿了。1952年住的是一代人,現在住的是三代人。順昌路的地段原先比法租界公共租界偏遠,現在,周圍的高樓大廈一起,地價完全不一樣。

房間裏面都沒有修繕過,以前的教室用作畫西洋畫要求光線明朗,但沒有廁所衛生設備,沒有做飯的地方。

後面那一幢,原先的學生宿舍,有一戶人家説過,裝修房子,還鏟出了奠基石。一塊給了上海檔案館,其中有一塊自己收起來了。這塊地方的修繕保護只能依靠政府,以前的空地操場打籃球的地方,現在都建了房子住了人家。

記者:原先校長辦公室的情況如何呢?

劉蟾:校捨得情況我聽父親説過,前面是課堂,一樓是校長辦公室、教務處等,我父親去法國帶回來的臨摹盧浮宮作品,自己收集的陶器、雕塑都放在辦公室裏,康有為題的“存天閣”,也都在裏面。學校結束後,很多東西都搬到家裏去了,很可惜,蔡元培題寫的“閎約深美”,在1952年學校合併至無錫的途中消失了。

記者:劉海粟解放前的辦學理念,和後來的辦學理念,有什麼不同?

劉蟾:我父親當初是從常州逃婚出來的,在周湘的學校學過幾個月的畫,西方繪畫技法傳播過來,他非常有興趣,到外灘去,有外籍書店,看到很多東西大開眼界。他是一個鄉下孩子,從自己思想閉塞已經熟悉麻木的環境當中一下子進入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中,會有很多觸發他靈感的機遇。比如看西洋畫時看到西班牙畫家戈雅的畫冊,當時雖然只能看到印刷品並不先進,但他驚訝于“居然能畫成這樣”。他就覺得自己所學遠遠不夠自己所想表達的東西,所以特別用功,那時候的繪畫所用的材料特別好,麻布油畫布都從法國、英國進口,顏料用粉自己調的,畫起來十分有味。

要説學問,傳統的四書五經從小學起,學習西洋的卻不一樣,要下很大決心,師生們都是一邊學習一邊教學。以前雅士畫畫是樂趣,但那時候的繪畫就成立許多學習班,學習美術的目的是為了迎合社會需要,比如一個搪瓷杯臉盆上需要印個圖案。但是我父親他們覺得這不是他們辦學校的目的,他們的目的就是用純潔的技法來表達一種真善美的精神,純潔的技法包括外來的方式和中國固有的方法,而不是從商業性方面發展。

我父親當時就覺得教師的培養非常重要,學校不但開設各種西洋畫班、中國畫班,還設有各種教育人員培訓班,利用放寒暑假的日子,讓老師來提高自己的修養。王一亭就曾經稱讚過我父親的這種想法。

記者:劉海粟先生創建的上海美專,對學生和老師,都沒有設定框框。

劉蟾:我父親各方面的想法非常活躍,不循規蹈矩,想法開闊。晚年也是如此,在八十年代他能選擇那麼現代化的玻璃外墻結構的建築來入駐自己的美術館,可見他接受新事物十分快。當初在二三十年代他就能看到塞尚、凡·高的作品,已經有了自己的感受,不狹隘,不會因為喜歡一個畫派畫家而否定其他的存在和優點。教育學生也是如此,我因為美專活動訪問了一位美專學生王琦,95歲了,説起劉海粟上海美專還是十分激動,劉海粟美術館徵集到了流傳出來的上海美專學生素描,十分妙的就是,其中有一幅王琦的石膏像作品,王琦看了十分激動,上面還有當年的簽名,那是王琦16歲,1931年進入上海美專念一年級。他説喜歡上海美專就是因為上海美專的思想十分自由活躍:“我就喜歡在學校裏看書,學校裏的圖書館裏有各種畫冊和書,什麼都有,劉校長還常常去圖書館裏檢查,看簽名簿上誰常常來借書,一看這個學生十分用功,便會提出要見見這個學生。”我父親對於學校栽培的學生非常熱心。在上海美專學習,亦師亦友,沒有束縛力,寬容度大,如果你今天喜歡印象派,你去研究,劉校長也贊成。所有的東西融合在一起才能有大智慧。他們都喜歡上海美專當時的教育方法帶來的創造力,包括在其中任教的老師,沒有束縛力,教書都十分開放,尊重個人個性,你覺得如何能傳授得好,便尊重你的教學。當然這離不開蔡元培先生的大力幫助才能實現這樣的想法。

記者:劉老先生創立擴建上海美專,蔡元培先生起到的作用非常之大,劉先生晚年有沒有回憶與蔡元培的交往?

劉蟾:上海美專是依靠蔡元培先生的資助才能做到那般地步,蔡先生對於學生的學習盡心盡力。1929年,我父親想去法國,他對蔡元培説:“我儘管開了上海美專,引進了西洋繪畫,但説實話,我自己都沒有正式去歐洲看過大師級作品,只能在畫冊上看到,我覺得自己十分局限。”希望蔡元培先生能夠幫助找個機會去西歐。果然不久,蔡元培先生就找了個考察的機會讓劉海粟在經濟上得到幫助,去歐洲深造。我父親當然也十分用功,在藝術之都,一邊學法語,一邊到盧浮宮等等臨摹吸收,絕對不能辜負蔡老先生。蔡先生對於我父親的支援就是對於上海美專的支援,蔡老先生還幫助父親組建了一個相當有實力的校董會,使他減輕了許多壓力。

蔡先生對於校董會的加入把關嚴格,王一亭等都是漸次加入,蔡先生審核非常細緻,希望能提供儘量詳盡的背景資料介紹核實,不希望對上海美專産生任何壞影響。

蔡先生後來身體不好,赴港,我父親非常懷念蔡先生,1940年代,我父親赴南洋之際,途經香港去看望蔡先生,此時蔡先生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吃不下東西,但他看到我父親吃東西胃口很好,十分高興。這是我父親有一次吃飯時説起的,説的時候很難過,後來沒多久,蔡先生就去世了,蔡先生是把我父親當自己的子女般對待。

1929年學生風潮,校董會也解散過,校董會名單裏的人包羅萬象,校董們是要出錢的。我父親説起,自己到上海後決心成立美術學校,我的祖父不放心,從常州出來要看看自己的兒子到底在搞點啥,我父親就直言相告,並説服了祖父,第二天祖父走時,就攤開兒子的手,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包銀元放在他手裏,説“你拿去用吧”。我父親很感動也很難過,那時祖父的年紀也大了,父親是9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為了不願意到封建家庭去,他還是要留在上海發展自己的事業。到後來是我父親的大哥常常來接濟我父親,那時候學校沒幾個學生,劉海粟的名聲也尚未起來。大哥寄錢來資助他,可以暫時撐個市面,烏始光搞點背景設計可以掙點錢。我父親是個無名小卒,到以後才一點點擴展開來,資金方面壓力就大了,蔡先生一路上幫助他向政府要求立案撥款,沒有蔡先生,上海美專的進行就會非常困難。

記者:上海美專的師資力量非常之強大,許多民國時期的文化名人或多或少都和上海美專有過聯繫。

劉蟾:潘天壽最傳統,汪亞塵是先鋒的,油畫進來,雕塑進來,沒這些老師也沒有美專,我父親眼光大,看到周圍好的老師就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們拉到上海美專,比如講課的有梁啟超、康有為,師資各方面層面都相當高,教育學生,灌輸他們思想,出來的學生便不同,差異性大。那時候的教育是非常有責任心的教育,思想開放,一切以藝術為重,藝術有悟性便培養成才,不論出身,成功就在此。

記者:凡是上海美專的學生回憶起劉海粟校長,還是十分強調他在精神方面對教師學生的影響力。

劉蟾:創作就反映在精神,技巧是為反映精神服務,但不可以當做最終的目的,精雕細琢也可以,粗線條也可以,關鍵在於表達自己想表達的,不能有框框。我小時候,家裏是看不到我爸爸媽媽的,他們總是出去寫生開會,直到政治風雲涌起,才能在家裏看到他們的身影,父親中風後更是如此。他畫畫的理念始終如一,1986年法國文化部邀請他赴法,這時他看米開朗基羅,也看畢加索,所有的都看,但他始終不忘記,中國人有自己的文化底蘊。“57反右”後第一次中風後,他幾乎半邊不能動,一直在藤椅上躺著,但後來他還是站起來了,又畫,非常不容易,這是他最厲害的一次中風。他的意志力十分強,這就是為什麼他能夠把美專辦好,“模特事件”中就可以看到他的堅持,現在看來,模特本該是件波瀾不興的事,但在那時,卻是開風氣之先。

美專百年,該紀念的是當時的精神和蔡元培先生的教育理念,與我父親這一批師生,跟著上海美專起起伏伏,我們不能忘記他們的紮實的教育精神,以及文化事業的犧牲精神。當初的社會各種風潮,西方社會思潮進入中國,但是不能長驅直入,任其統治,我父親到生命的最後還是孜孜不倦弘揚中華文化。1930在法國,就組織中國的作品到法國去展覽,很多博士中國通看他才二十幾歲就問:“我覺得你們好奇怪,中國那麼偉大的文化為什麼還要到法國來?有那麼好的浮雕還要來學習法國的。”“我們生活的現狀的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責任,要發展,不能靠老古董吃飯,所以我們要打開自己的思想,吸收你們的好處,為自己所用。”他説我其實畫的是中國畫。凡·高的線條和中國的石刻的線條有吻合之處,哪怕臨摹,也是有自己的想法。藝術是釋放自己的個性,所以我父親的油畫都有寫篆書的筆力。

記者:“上海美專”始終在他的心上。

劉蟾:美專的事,他偶然回憶時會跟我聊起。解放前夕,十分混亂,通貨膨脹導致今天能買一斗米的錢,到第二天只能買一捧米,美專開不出夥,師生向校長反應“我們飯也沒吃了”,父親便把自己珍藏的最心愛的古畫拿出去賣掉,換錢。搬去無錫,他還去上課。當時原本上海美專要搬去西安,遭到很多教師的反對,劉海粟把這些意見反映上去,到“反右”時期,又增添了一項“罪名”。雖然最後研究下來還是搬到南京,但潘天壽等一些名家畫作已搬去了西安。上海美專搬去無錫時搬走了無數架鋼琴、石膏像等等,剩下的零零星星的書桌,被交通大學、復旦大學分掉了。

1982年,南京藝術學院十分困難之際,我父親到香港去開畫展,把畫展賣畫所得,全部捐給南藝,讓他們買圖書、教具,就像對待當初的美專,感情十分深厚。從上海美專到南藝,他對待他們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手扶植。有些人説劉海粟專門在各種交際場合去應酬有權勢的人,但他應酬的目的是辦好美專,完全出於公利。

我父親有時候會突發想法,雖然他從未一直挂在嘴邊,他始終覺得可惜,上海是一個重要的金融城市,也是一個文化重鎮,在文化上璀璨的城市,上海應該有一所專門的美術學校。但他以私人的身份,以一己之力,恐難以實現,這個只能依靠政府。上海美專不是劉海粟一個人的,其中有許多不計其數的大師,上海美專帶動了當時一個文化繁榮現象,美專的教育精神理應被繼承下來,而非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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