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納爾 浴缸中的裸女 布面油畫 1936-1938年
亞裏士多德在《靈魂論及其他》的關於記憶與回憶部分談到“倘説一個印象或一圖畫,對於我們……這裡隱括了這麼一個涵義:觀看與聆聽當前所不在的事物是可能的。”博納爾繪畫呈現給我們的不是生活中一個瞬間的片段,而是凝固的一段回憶,既能觀看又能聆聽,一個他自己被馬特緊裹的精神世界,超然於世外。在我們當下,解讀他的繪畫依然有新的意義。
可以明確的是,博納爾繪畫自身的意義並不停留在印象派的延伸而已。博納爾將過去西方繪畫的主題從神話、宗教、異國情調一直往自己的身邊拉近,甚至揚棄了印象派在戶外的追求,他將自己的視域從遠方拉近到身邊的居家生活,並且在感覺與理性間達到一種綜合,從而獲得一個完整契合的構成。他的繪畫並不會因為題材的狹窄而顯得跼踀,相反在那個色彩構成的語言中顯現出一個宏大的空間。丹納在《藝術哲學》中關於藝術作品産生的規律中講到“在古希臘時代,培養的是肉體的完美與機能的平衡;在中世紀,培養的是幻想與活躍,漫無節制、極其敏銳的感覺;在17世紀,培養的是上流社會的禮法和貴族社會的尊嚴;到了近代,則培養一發不可收拾的野心和慾望得不到滿足的苦悶”。在馬特的頗有些幽閉性格的強化下,博納爾就是恰如其分地在貌似溫和的畫面中鋪陳他的張力。
巴黎國立現代藝術館收藏的“浴缸中的裸女”,作于1936-1938年,畫面中的馬特的肢體僵硬,而這正是博納爾處理畫面一貫的幾何化歸納的方式,把身體的邊緣形完全融入到灰綠色的水中。上方的墻面,正是體現他的精妙之處:色彩斑斕的光線,不是剎那的景象,而是凝固的時間,我們能在上面看到夕陽的映照,還有中午烈日蒸烤的印跡,甚至還有一絲清晨的陽光。所有的精妙顫動的光線都停留在畫面中。地面瓷磚的群青色透過浴缸延伸到窗邊的墻上,而中間像光斑的陽光又把墻面、浴缸、地面串在一起,再往右,沉穩的鎘黃影映到了地面,還和窗戶呼應。緊挨著,是玫瑰和紫色,用一些橫豎的灰線來中和左邊的鎘黃。就像蘭友利説到“得心應手地處理補色之間的對比與過度是他技法高明之所在。”貌似稚拙卻行雲流水。
事實上,博納爾的手法是對表像的追問,它是緩慢地接近一種事實,一種並非作為幻想,而是作為內部確信的真實。他十分困難地、慢慢地捕捉住它。馬克斯·科日洛夫“感覺的眩暈——博納爾回顧展”裏説到博納爾故意模糊我們對形狀和縱深的理解,不同透視關係的垂直面,毫無過渡地粘合在一起,一種顏色裏明度的微小變化就能産生別樣的色彩效果,如檸檬黃和鉻黃。
柯林伍德在《歷史的觀念》中説到藝術家的創造“他開始創造一件藝術品的起點,就是那件作品被嫁接到他的非反思的經驗整體之上的那一點:亦即他當前的感性的和感情的生活,及其通過記憶和知覺的合理性的、但無意識的發展。他所面臨的問題乃是把這种經驗饋入一件藝術品裏面去的問題。他遇到過某种經驗,其意義之深長或感人超過了其他的經驗;它那沒有表達出來的意義像是一付重擔壓在他的心靈上,鞭策著他要找出某種表達它的方式;他創造一件藝術品的勞動,就是他對那種鞭策的反映。”博納爾還説過,當他看見插在花瓶中的一束玫瑰,與其説他想盲目地模擬自然,不如説他更想畫出看見這束花時自身的感受。以1918年作品“陽臺”為例,畫面最近處是鋪有粉紅條紋布的餐桌,上面擺放著一個裝了半壺酒的瓶子,還有個類似罐子的容器,然後是他們自家庭院的場景,在畫面下方的中間,身著桔紅色衣服的瑪特俯身和博納爾整理花圃,邊上的臺階上擺了幾盆花,而在他們的左右各安排了兩棵形狀奇異的樹,再往後,則是高高低低的樹叢,在畫面的右邊,遠去的田地讓觀者的視線通過幾近平行的色塊與天際的彩雲相遇。整個構圖安排的錯落有致,亦真亦幻,茂密叢生的樹林,閃耀著讓人驚訝的生動活潑和蓬勃朝氣,沒有了印象派的真實的瞬間,卻比瞬間的景象更讓人玩味。
許江先生在“中國油畫的三重使命”中講到繪畫的要義在於在一個直觀的過程中,主體與對象相契相合,共同生成,進而構成我們的視覺,在形式顯現的同時,顯現我們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交互的、直觀的過程,是一個與我們的肉身有著直接的承受關係的過程。中國的傳統繪畫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純粹自立的、用心來體驗的經驗方式,這种經驗方式將充分開啟我們對視覺內涵的理解。這個內涵不僅僅在於我們看到這個事物,而且在於我們如何去看;在於我們是在其所是地讓對象顯現的同時,自己也得以是其所是地顯現。博納爾日記能夠清晰地告訴我們,他是如何把他日常生活的場景,或頭腦中直觀式的構思,通過簡潔的素描記錄在他的日記裏。在費頓出版的博納爾畫冊中,我們能發現許多他的偉大作品的最初雛形,諸如像田園風光系列或關於瑪特在浴室、起居室系列。
博納爾都向我們呈現一切圍繞著他的家居,一個普通的鄉間度假別墅的故事,從不涉及大多數人關注的人文景觀和熱門話題。而在21世紀後現代潮流中的架上繪畫,在時代的衝擊下我們更能清醒地審視它的價值。隨著技術、媒介、材料的新的發現和整合,對當代藝術家來説,哪一種載體更適應表達其想法、理念和情感,就可以去自由選擇,藝術家的手法會越來越自由,越來越綜合。在博納爾的繪畫中我們可以領會到如何在日常中超越,將原本平淡的居家物事以真切關照的方式構成于自己的作品中。正如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像的世界》裏講到的:“通過藝術品,天才把他所掌握的理念傳達於人。這時理念是不變的,乃是同一理念,所以美感的愉悅,不管它是由藝術品引起的,或是直接由於觀審自然和生活而引起的,本質上是同一愉快。藝術品僅僅只是使這種愉悅所以可能的認識較為容易的一個手段罷了……藝術家讓我們通過他的眼睛來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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