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台灣雲門舞集林懷民作品《流浪者之歌》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演出,關於這個舞蹈,林懷民給出了三個似是而非的元素:三噸半黃金稻米,喬治亞民歌和赫爾曼·黑塞根據佛傳故事改寫的小説《悉達多》。
林懷民帶著雲門舞集又一次來到上海,帶來了重達三噸半的黃金稻米和《流浪者之歌》。這是這支創作于17年前的舞蹈作品第一次在中國大陸巡演。在採訪中他告訴記者,這支舞對他和雲門都是一個關鍵的轉捩點,自此開始,他們的風格走向了收斂和內觀。
大幕還未拉開,林懷民就從幕後緩緩走了出來。這時候,即使是第一次看雲門演出的觀眾也能很強烈地感覺出來,這正是舞團的靈魂。在簡短地説明瞭劇場秩序之後,他説在《流浪者之歌》裏將會出現三個元素:三噸半黃金稻米,喬治亞民歌和赫爾曼·黑塞根據佛傳故事改寫的小説《悉達多》,然而,這支舞或許並不表現豐收祭奠,也不表現喬治亞風情,甚至也未必在表現如小説文本所表現的佛傳故事。
恰似一段禪宗公案,但凡認真聽完這段話的人,腦子立刻被掏空了。大幕此刻才拉開,舞蹈于最恰當時機開始。
整場舞蹈裏,最惹眼的人當屬站在一邊廂扮僧人的舞者,他好似入定了,一動不動,聽任稻米灌頂。而黃金稻米,也已經幾乎不再是一種道具。我當時在想,如果説艾爾辛諾城堡堪稱是《哈姆萊特》中的一個活角色的話,那麼《流浪者之歌》中的黃金稻米,它配合著每一位舞者的行動,也留下舞臺上每一個動作的痕跡,它更應該是一位關鍵角色了。將近尾聲,稻米已經如雨般全部傾倒在舞臺上,此時舞蹈戛然而止,眾舞者謝幕,可戲還沒完。正是在謝幕之後,還有一支“終結或起始”的獨舞,舞者形如希臘古瓶上的健美身軀,穩穩地把滿臺的稻米畫出一個無限的大圈......
當這一幕看似永無止境的輪迴終於終結之後,林懷民重又從幕後走出來接受觀眾的提問。談到興起時,他甚至要求把身後的幕布打開,於是我們看到所有的舞者和工作人員一起,已經把所有的稻米都收拾到了一個個小圓筒裏了。“我只記得小時候,糧食是珍貴的,有一次當我在農家曬谷的場子上撒野之後被農人追著打,讓我記憶猶深。或許是一種逆反心理吧,現在我就是要在舞臺上,在三噸半稻米中盡情地玩一下。而把稻米染成金黃色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最初我們用的是原始的稻米,等我們演了一陣子之後,發現它們在倉庫裏發芽了,不能用了。所以我們想到了把它們都煮過,然後染上色。”直到最後,林懷民給出的關於黃金稻米的解讀仍然是調皮而開放的。
演出第二天,記者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化粧間裏再次見到了林懷民,同時驚訝地發現在一間化粧間的門上貼著張紙,上面寫著“佛堂”。“你看到佛堂了?”林懷民對記者微笑著:“我們每到一地演出,都會設佛堂,這並不是宗教情懷,而是雲門舞者的一種修煉。”於是,他與記者聊開了關於雲門的修煉和關於內斂的舞蹈的種種。
B=《外灘畫報》
L=林懷民
B:現代舞一般都很張揚,而《流浪者之歌》則內省而收斂。我覺得雲門舞集的舞者,他們的姿態安詳而有力,通過慢來表現出運動感,最終讓觀眾感到寧靜。
L:你真的也感覺到寧靜了嗎?事實上,現代舞沒有固定的形式,它的面貌非常多,我自己的作品也一個跟一個都不一樣。但是,的確上世紀90年代以後,我內斂的作品多些。雲門的舞者所受的訓練,包括打坐、氣功、太極等都是內觀的,所以我們做的東西也比較安靜。而且,這些內在的東西跟這個舞蹈的題材也有關。現在,在社會上,大家都非常緊張而且焦慮,在這個環節上,或許也能看到這個作品的存在價格吧。
事實上,説起來,我自己一定是個急躁的人。所以,從這個作品開始的安靜,可能也似乎出自我自己的渴望。我記得在17年前《流浪者之歌》創作之初,我們的舞者們剛剛開始練打坐,而我則從印度旅行歸來。那時候,舞者和我都特別安靜,因為心態安靜,所以舞出來也就是這個樣子。
B:我們從這個舞蹈裏能發現一種儀式感,似乎也能看到類似于先民的祭典。
L:雲門這個兩個字就來自於遠古的祭典文化,是一種祭典的舞蹈。事實上以前漢語裏也沒有“舞蹈”,而祭典則也是要靠動作來完成。我對祭典一向都有興趣,對人類學也一直有興趣,所以我早期的東西很多都是儀式性的。當然我做一個作品的時候沒有説做儀式性的,確實有評論説《流浪者之歌》有神秘感、儀式感和宗教感,我覺得説得很好。
你們看這個舞,剛開始都會覺得時間過得,怎麼這麼慢,但是當舞蹈結束卻幾乎所有人都會説怎麼完了,你有這種感覺麼?因為你們每個人都已經完全忘記時間了。剛開始你們是適應,到後來你們就跟著舞者在走了,會覺得被帶到了另一個時空。而這跟我們打坐時的經驗是一樣的,這也是這個舞的有趣之處。
而且,它也是我風格的一個建立。從這支舞開始,我們不是完全靠肢體的動作和畫面來跟觀眾交流了,在演出中,跟大家溝通的東西是呼吸,由舞者的身體帶動出來的呼吸,最終連觀眾的呼吸都被帶動了。這樣體現出來的儀式性讓我很喜歡。可是我也必須説,我是用儀式性的寫意,就是一個手段,而並不是真正在進行什麼儀式。儀式性的東西講穿了就是敬神如神,人就在那個地方就好,有那種精神跟態度就好。
B:正如你所説的舞者的呼吸與觀眾的呼吸達到協調一致之後,臺上和台下就形成了融為一體的劇場氛圍了。
L:你有這種感覺麼?其實自這個舞開始,我們編排的很多舞都達到了這樣的效果。
B:為了追求這樣的效果,所以你會很在乎劇場裏的紀律嗎?比方你會“溫柔而堅決”地勸阻在演出中照相和打手機的人。
L:我基本上對那些人是很痛恨的。因為舞者真的是非常脆弱,他們在舞臺上把自己完全裸露出來,這麼掙扎著表現著的時候,對於他們來説這是個儀式了。在早期,舞者巫嘛,他要進入到那麼一個甚至可以附身到天地神靈什麼的狀態——當然我們今天不用那麼附會,但是舞者仍然是在那麼一個類似的狀態裏——所以,甚至在舞者上臺之前,我遇到他們都會把眼睛垂下來,回避而不敢打擾他們,但是卻在舞臺上被人照相,那真是很泄氣,很無力了。
B:這麼説來,在演出過程中,劇場就無異於一個封閉著時間和空間的宇宙,而破壞觀演感受的行為就好比是把這個宇宙打破一個洞,如果人人都拍照發微網志,就變成千瘡百孔了?
L:就是千瘡百孔!因為,我們總是沒法保證來的觀眾都是成熟的觀眾。而且,整個的劇場文化恐怕還不夠成熟不夠世故,看熱鬧的人還是挺多,看了熱鬧之後總想拍個照片吧。
B:我也發現有投入的觀眾,他們會邊看邊哭。
L:其實,不哭也沒什麼不對。昨天不是有觀眾説是餓著肚子在看麼,肚子餓與肚子不餓,看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的。我覺得,臺上的舞者跟每個觀眾都是在進行著很私密的交流。我也不要大家哭,也不會因為你哭了就怎樣,但是這個舞就是會讓很多人看了會哭。
B:那麼你的理想觀眾是怎樣的?你會不會希望觀眾具備更多舞蹈方面的知識?
L:我覺得觀眾要能尊重別人,而他們自己要很享受,那樣就行了。而説到那些非常世故的觀眾,他們自己就很累啦。當然,我們每個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文化背景、生活的經驗和生理狀態來詮釋看到的作品。比方説,我自己就是某種很累的觀眾,當我去看電影時,我不僅看劇情,我同時還看導演和攝影機,還看燈光和服裝,還在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而下一句可能會講什麼,這就是我的頭腦。但是,我覺得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方法去得到自己的快樂。而比較遺憾的就是非要搬出個道理給自己的人,他們那樣就好像一面在看戲一面在查百科全書,最後兜來兜去自尋煩惱。因為,他們也會漏掉很重要的東西,最後也不過是抓到什麼是什麼。清楚地講就是:有些人到戲院裏來是為了辨認一些東西來肯定自己已有的經驗。他們就像小孩子聽了故事會要求大人再説一遍一樣,來看演出就為了分辨這個是這個那個是那個,然後發現自己都懂才覺得放心。
而我比較欣賞的觀眾則是:他就來了,他連節目單都不看,他就敞開心胸去接受一個新的東西。我喜歡這種接受新東西的觀眾。至於背後到底怎麼一回事,回家也許會想一想,也許根本就不想。有時候,我自己是這樣:如果我看到一個蠻喜歡的演出,看完之後我也安安靜靜地不動,也不跟人打招呼,離開劇院一個人往陰暗的地方走,等自己沉澱下來,或者過了幾天有東西會自己回來。而對於不太好的演出,我會生氣得不得了,我會去吼去叫,去把它散出來,而後再沉澱下來的就是好的部分。
因為舞蹈是轉瞬即逝的,如果你當時根本沒有抓住舞臺上的東西,還要強迫自己去解釋,那太辛苦了。對他們,我常常説的是,“把你的百科全書放在門口就別帶進來啦”。
B:在演出開始之前,你曾向觀眾們解釋説《流浪者之歌》裏有三個元素——黑塞的小説《悉達多》,喬治亞民歌和舞臺上足足三噸半重的稻米。然而,你緊接著又聲明,舞蹈並不是為表達這三個元素。這種似是而非是怎麼回事?
L:因為,所有這些元素都不過是手段而已。這些元素,都是以一种經過了轉化之後的形態進入到我們的舞蹈中的:稻米都被染成了金黃色,喬治亞民歌變成了空氣,而來自印度的故事則只是一個跳板,供我們出發的跳板,假使你要去一一對照裏面印度的東西那麼你會瘋掉的。
但是,有趣的是,我們所遇到的印度藝術家或喬治亞人卻會為了這個舞而哭。那麼我發現我的作品本身其實有重疊的地方,它似是而非。比方説,我曾用巴赫的音樂配《水月》,表現太極的精神,德國人看到了大吃一驚,開心得不得了,認為巴赫的音樂因此得到了新的層次。同樣,印度人看到《流浪者之歌》也很開心,他能用印度的符號來解釋每一個細節,他會把從天而降的米説成是甘霖,把那個僧人説成是佛陀。我覺得也都沒什麼不對的,怎麼解釋都是同一件事情,只不過人們用的名詞不一樣罷了。
B:喬治亞觀眾也會因此感動?因為我的疑惑是,萬一歌詞的內容與舞臺上正發生的場景不匹配會怎樣。
L:正如你所説,我完全沒有考慮歌詞與場面的匹配。事實上,這裡面的歌詞是他們的種地歌、婚嫁歌,是生活性很強的內容。可是,喬治亞觀眾照樣哭得一塌糊塗。
事實上,今年6月初,我們將在德國德累斯頓的歐盟音樂中心演出《流浪者之歌》,而且正是與錄製這張唱片的喬治亞魯斯塔維合唱團一起演出。這是我們第一次同臺。以往都沒有機會,或者錯過了,前年我們去莫斯科演出,準備工作都弄好了,那邊卻發生了意外。因此,那將是我這支舞問世17年來第一次與合唱團同臺演出。他們願意與我們同臺,一方面當然也説明他們不覺得舞蹈辱沒了他們的民歌。
B:你曾經説過,從上世紀90年代起,你的思路發生變化,從此舞者不再為角色服務,編舞不再為劇情服務,變得自由了,只剩下動作和人的身體了。是不是正是那時候開始,你拋棄了很多文字的東西?
L:對,是拋棄了文字。而且,這個舞正是起點。事實上在這個舞裏面還是有角色的,後來的作品裏則根本沒有了,只剩下舞者自己了,他們不必再揣摩要怎麼變成那個人那個事,而是通過身體直接與觀眾講話。這個舞的成功也給了我自己很大鼓勵。事實上,我們的舞者一開始不接受這樣跳舞的,後來他們則越來越喜歡,資深舞者於是不再是表演,而是在享受這個過程,對他們來説是沒有觀眾的,他們就是自己在旅行,到最終獲得統統的解放,而觀眾只是跟著他們走而已。
B:那麼這樣的風格轉變,反過來對你自身有多大影響?
L:有很大的影響,因為這是風格上的完全變化。你知道我是作家出身的,所以我對文本一直很依賴。雖然我的演出從來是沒有劇本的,但是我永遠都意識到文本在腦海裏存在。即使現在我們在做抽象的東西,它也沒法用具體的文字來表達,我的腦子裏還是有一個無形的文本。對我來講,你可以説我是用了20年時間來擺脫文本。
B:這種轉變,你覺得是必經之路嗎?
L:也不一定的,每個人經歷過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你也可以説我轉變是因為我老了。我老了所以我眼花了,我要看慢的東西才舒服了。可是,慢的東西跟快的東西一樣豐富,因為慢才能提供更多的細節。(慢的東西對舞者來説也很艱苦)對,也很艱苦,舞者的身體在講話,越慢就要講得越清楚。
另一方面,可能也與台灣的解嚴有關係。解嚴也造成我自己的解放,我自己也從過去中走出來了,而且,甚至也不管觀眾看得懂看不懂,就試試看把,最後就走到這條路上,一路追尋下來就往打坐拳術氣功這些傳統上走,而舞者也對它們開始非常有興趣了。
B:於是你轉而關注舞蹈本身?
L:是關注身體本身,甚至都已經不再是舞蹈了。從《流浪者之歌》開始歸零,我們回到身體本身,回到一個簡單的事情上面,然後,用拳術書法氣功這些東西來充實。對於那些東西,我要的其實只是這套訓練,或者説只要這套訓練所創造出來的身體,我要的是身體。
B:在你看來,只要舞者能釋放身體,哪怕沒有學院派的背景都行?
L:我恨學院派。我恨程式。連我自己的每一個作品,我都厭倦,因為我不喜歡套路。因此我們也傳不下去,我們沒有辦法做成一個集訓、一個規格,而只有動作的法則。搞拳術的人跳不來,因為他不是舞者沒有音樂性,而專業舞者也不行,因為他沒有那個內家功。可以説雲門舞集的訓練和整個東西是複雜的,所以出來的精神狀態跟一般的舞者是不一樣的。
B:從身體出發,這讓我想到做質樸戲劇的波蘭導演格洛托夫斯基。
L:你也可以説像,可是也不像。有一點共通的是,他畢生是在完完全全地處理各個民族的東西,處理各個民族的文化,希望能找出隱藏在背後的東西。而雲門舞集和《流浪者之歌》也具有相當的複雜性,並不僅僅是在動手動腳,也完全不是在跟你講如表面那樣的一個印度故事。
B:雲門舞者最獨特的地方在哪?
L:舞者就是對動作饑渴的動物。對他們來講,舞蹈的確是他們的生命,幾乎是他們生命的全部,他必須是這個樣子。他們必須愛上舞蹈。他們許多人有孩子,我喜歡他們有孩子的。
B:成為一個雲門舞者要有什麼基礎嗎?
L:他必須愛上這個事情,他必須很快,學東西要快。如果昨天説過今天還犯錯,那麼他自己會有壓力的。你知道,我們在旅途上還編新舞,每一年都要搞六七台大戲。像《流浪者之歌》在全世界都演完了,説不定之後就很久不去演了,甚至以後就不要了。所以我們要玩的東西很多,今年1月,我們撈回來一個舊的舞,很久沒演的,又重新排了,但是它演出要到11月,中間沒有時間去排練了,到時候就要上臺。對於成熟的舞者來説,他的身體會記得。但是新人如果忘記的話,自己會有很大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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