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俊子
(一)巨大的霧氣
這是川西北冬天的早晨,是我普普通通的早晨。寒氣逼人,刺入鼻孔,讓我忍不住掉出眼淚。打一個呵欠,呼出一口白色的水氣,就給我提了精神。
我在天亮時剛好才睡下,卻在天亮時就起床了。開門出去,毫無目的地在小城以西的對岸,在涪江河堤邊上溜達。我沒有任何思想和情緒,已經很久都沒有這種悠然自得的心態了。前一段時間,我忙於修建畫室,建築自己的夢,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單向的感覺中,像一個漂流瓶隨水漂流。我審視著這一切,用審美的觀念來觀看和撫摩它們。奇怪的是,一片情緒的霧氣在我心中慢慢升起。外部世界浮游在涪江河水面上,冬日的寒霧似乎悄然滲入我的肉體,氣流穿透了我脆弱而敏感的心。
我不無震驚地意識到,我一直都在思考著自己的藝術與生活,這些不是正被巨大的霧團所包圍嗎?我不曾知道自己是誰,又在幹什麼。我赤裸裸地拼命奔跑,像無頭的蒼蠅。白癡般的生活就成為我的生活全部,這居然是真的。我只是在看著、聽著和空想著,在無所事事的閒逛中,我什麼也不是了。不過是一個接受影像的寬銀幕,是一幅現實物件在上面塗抹色彩以取代空白底子的油畫。但是,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我的情況甚至比這種想像的更糟糕。我一直在心靈中自我否定,關於古老的龍安城的玄想,關於藝術的希望,就是關注全部倒土不洋的新街道,以及幾家酒樓裏的酒肉飄香,是一種武斷專制的全盤否定和更新。
當涪江面上的霧氣慢慢升高時,陽光透射過來,空氣變得稀薄,卻多少有些混濁,又罩上一層乳白色的面紗。我注意到有了更多的喧鬧,當然,喧鬧屬於更多的人,而並不是來自於我。
(二)抽象的時空
我現在感到,如果我僅僅是一個能夠看見這一切的人,而這個人除了觀賞以外,與周圍的一切毫無關係;如果我是一個能夠明察秋毫的人,就像一個成熟者在遊走,只是抵達生活的表層,那該有多好啊!如果一個人生來一直疏于學習,不曾把諸多鸚鵡學舌而得到的話語講出來,他只能看到人們憑空外加的華麗皮層而不在乎各種事物內部實在的意義,那該有多輕鬆啊!如果一個人能夠放棄宗教信仰,放棄虔誠的神學般的深研細究,放棄一切膨脹得像吸飽了水的物質慾望,只是像豬一樣的生活,像初次相逢時那樣來關注一切事物,做到一見鍾情,把它們視為神秘的顯現,而且視之為現實美麗之花的直接開放,那又該有多自由啊!
時間存在的乏味是不可變更的事實,將社會生活強加於持續不斷的時間那些種種界定——一條抽象思考的邊界,一種確定本質事物的內外範疇——將我的思緒對準自己。
我看著周圍的一切。眼下充斥著活氣和靈性的一切,除了天空中一部分殘缺不全的瓦藍色碎片依然若隱若現,我還看見天上懸空的白色巨大霧氣正在完全消散開去。靈動的氣息,正在滲入我的心田,正在滲入萬物中能夠令我心動的地方。我失去了目睹的視界,被眼前所見的事物遮罩。
(三)現世的生活
我現在的感覺屬於學習和傳授知識的乏味王國。這只是我的現實,而不再是我的生活。我所從屬的生活也從屬於我,這不是僅僅從屬於上帝或者從屬於現實本身的現實,既不包含神秘也不包含任何真理,卻給我一種真實感和安全感。以一種固定的模式存在於此,超越了曇花一現或者永垂不朽的對立概念,給我一種絕對的圖像和精神所指,還有使一顆心靈得以顯現成型的英雄主義的理想形式。
生活本來的模樣並不是別的,就是理解太陽為誰而升起。我持久的偏執,就是力圖詮釋別人的生存方式,以及他們的靈魂是如何區別於我,他們似乎獨特的意識如何不同於我。我完全理解,人們以前説出我熟悉的詞彙,做出我做過的或能夠做出的相同手勢和詭異表情,與我同類的方式無異。還有我夢幻中的人,故事裏的人,那些在電視電影上通過演員表演來説出臺詞的人,也仍然使我感到千篇一律的雷同。
我猜測,沒有人會真正接納他人的存在。一個人可以承認其他人也是人類,也能像他一樣,但是總會遭遇排斥,總有一點可以感覺到但又沒法明確指出的差別。時光流逝,一些標新立異的書籍,留下一些虛擬的人物和駭人聽聞的事件,似乎比同類骨肉所繁衍出來的人更使人感到真實。這些人正在酒吧裏或火鍋店裏喝著烈酒指手畫腳地對我們發號施令,或者在公車裏炫耀,以便引起我們足夠的注目,或者在大街上萍水相逢地擦肩而過。對於我們來説,這些人只不過是城市景觀的一部分,就像鑲嵌在城市裏的幾隻活物。通常,也是熟悉的大街上隱匿若見的景觀。
也許,我更為感到緊密相連和息息相關的人,是我從書本裏讀來的,或許是網路裏的人,是我在油畫作品中看到的或表現的,而不是現實中的人,不是血肉之軀。他們像屠夫水泥案板上的肉堆,雖然還像活物一樣流著血,卻已是死去的造物,是命運的肉排、肉片、肉絲、肉丁和一鍋骨頭湯。
(四)遊走的羔羊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這樣麻木的感覺,所以我不會為之羞愧。人際之間尊重的缺乏,還有冷淡,形成一層隔膜,使他們互相殘殺而無須內疚,無須對殘殺有所反思和懺悔。這一切都源於這樣的事實,人們從來沒有關注過這樣一個明明白白的淺顯道理:每個人都有靈魂。
在某些時日,莫名的風向我襲來,神秘之門便向我打開。我突然意識到,西門吊橋頭橫躺睡著的乞丐,或者在龍王石崖壁下亂唱歌曲的精神病也是一個活著的人。是十分逍遙的人物,是一個更換了方式而活在另一個世界的生命,也是一顆確鑿無疑能夠受到傷害的靈魂。但確定無疑,他有一顆靈魂,一顆足以結束自己生命的靈魂。激情、美麗而憂傷。當然如此,但是,對於我而言,對於所有還活著的人來説,他留下的一切,是人們記憶中傻乎乎的微笑,邋遢骯髒的,還有下穿一件不合身的破爛過時的黑色皮茄克。這就是一個人給我留下的一切,而這個人內心又是如此之深,以致有足以結束自己的勇氣和行動,畢竟沒有其他理由足以使一個人能夠這樣做……然而,我因此就記住了他。
(五)新界
可能,他人並不存在,這個世界並不存在。——太陽揚起薄如蟬翼的輕盈而柔和的光,泛出刺目而斑斕美麗的色彩。在這個冬天的早晨,太陽只是為我一個人而升起。太陽下面波光閃閃的涪江河流,儘管不在我的視野之內,也只是為了我一個人而涌動。讓人們得以放眼江河的波光粼粼和圍困的大山,還有被推倒了圍墻的報恩寺廣場,也是為我一個人而建。新開的街道也是為我的行動打開的一條通道。村子背後,又葬入一個普普通通的骨灰盒,不就是在今天早晨嗎?下葬時鳴放的火炮聲還在迴響。今天的陽光明媚,不是為他而升起的。太陽也不會是為婦産科哇哇叫的新生兒升起來的。然而,不管我自己願不願意,我也不得不想到:同樣,太陽也不會是為我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