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美信
方力鈞在《像野狗一樣生存》[1]自傳裏,第49節以《像凡·高那樣的激情我是不恥的》作為醒目標題,結果被媒體一番渲染,使他遭到了一片罵聲。朱其在《一條野狗面對凡高的自白》把方力鈞的原話“凡高的表達很低級”改成了“凡高很低級”〔2〕。這顯然置方力鈞于唾沫之中,有“痛打落水狗”之勢。可是,綜觀看朱其全文卻不失道理,方力鈞的確犯了“語不驚人死不休”毛病。此外,作為當代中國藝術明星,無形中成為了一種主流勢力,必然受到藝術界內部的批判。何況像“F4”等畫家明星們的確存在機會主義現象,從標榜反體制轉而迎合體制。對此,方力鈞在書中表達了對栗憲庭的不滿,説老栗用“玩世主義”的反叛帽子扣在他頭上,同時又承認自己是這個標簽受益者。如今這些反體制起家的藝術明星,在各種場合努力解脫“反叛”的帽子,因為這個帽子已不利於他們的現在處境及既得利益,方力鈞所以不讚賞凡高火焰般的藝術激情就不難理解,那是一般藝術家不堪承受的立場負擔。不過,方力鈞用“不恥”有些冠冕堂皇,人總不能自己不崇高也不容許他人崇高。
讀畢《像野狗一樣生存》全書,使人看到腦聰而又糊塗、誠懇而又晦澀的方力鈞。也許寫自傳的人總喜歡亮出自己閃光的一面,即便用“污穢”形容自己都在爭取讀者的好感,方力鈞將《懺悔錄》列為影響他一生的書籍,從中領會盧梭的自爆筆法。可以説,方力鈞的文字表達如同繪畫語言一樣充滿晦澀智慧,當然也有經驗之談、虛誇之詞、矛盾之極。如他在第11節為了展現自己的鮮明個性,説“……,什麼是自己?我意識到,要麼就是沒有自己,要麼就是自己太多,因此,從一開始畫到現在,基本上,我是拒絕別人意見的,因為我覺得藝術本身是個人的事情,它成或是不成,好或是不好,是你自己控制的,而且只有你自己知道做什麼,其他人都不特明白。所以我跟畫家平時在一起的時候,最不喜歡説:‘給我提個意見吧!’如果你要讓別人提意見的話,我覺得你就不應該畫畫了,幹點兒別的去吧!” [3]。可到17、18節,你會發現方力鈞是一個多麼謙和的良師益友,他寫道:“我不怕跟觀眾見面,不怕跟觀眾建立關係,甚至跟觀眾發生矛盾。無論觀眾對作品是喜歡、激動或是厭煩、不理睬,都是良性的關係。……,只有對‘人’講話,生命的感覺才滿。對人講,講人話,你的障礙就少,溝通的可能性就大,這可能是我成名的一個原因[4]”。
在49節《像凡·高那樣的激情我是不恥的》不僅貶斥凡高,還説:“我畫畫的週期很長,有時候一年畫一幅,有時候三四年才完成一幅。在這麼長的時間裏,對人、對社會、對生活中發生的事會有很多很多的感受”。言外之意是他方力鈞的作品是來自不易,非常珍貴難得。可是,稍微了解方力鈞近年展覽情況的人都清楚,他出産作品不至於緩慢到那種情況,而是有時候一“發情”就如狂風暴雨那般來勢兇猛,否則就不會出現那麼多大幅大副的作品,展覽一個接著又一個。誠然,他説“一件小玩意可以用激情和機智,而一件大作品卻要等到激情完全冷卻了,才能進入工作狀態,要滯後一些”説法是有一定道理,但這種説法符合他方力鈞,未必符合其他畫家和其他類型的藝術,更不能拿它證明“凡高的表達很低級”。
方力鈞在主張“去激情、滅靈感”表示:靈感和激情像動物似的——“我要發情了”。……“我希望自己把思考的時間拉長,然後把我的感情的複雜性和感覺全部都注入到繪畫裏面去,使繪畫的容量看起來更大,空間更大,這是我對繪畫的一種理想的狀態”。這些説法顯然符合他方力鈞的創作方式,對此可能沒有人懷疑,但要將這些強加凡高之上或全面否定激情類型的藝術,顯然是愚蠢不堪。因為凡高藝術的偉大是基於他自身的表達方式、生活背景、思想情感,畢竟他處於理性教條的審美壓抑時代,如果凡高像方力鈞那樣等待激情完全冷卻才能進入工作狀態,那樣可能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凡高根本就不會動筆作畫,成為被生活徹底打敗的瘋子酒鬼,自然不會留下震撼人心的偉大作品;二是凡高保持冷靜理性,拿起畫筆創作也是像同時代俗套藝術一樣,壓抑著自己的個性激情,作品理性冷靜得近乎機械一般。這樣一來,藝術史上既沒有燦爛偉大的凡高也沒有個性激情的印象派藝術。
就當代的觀念藝術而言,方力鈞所説“我一向不相信靈感,我覺得靈感對人的智慧是一種侮辱。只是把一時的情緒宣泄在作品當中。”是有它正確的一面,這也不是他破天荒的偉大發現。理論上,任何冷靜理智都離不開感性經驗,換言之,藝術不可缺乏靈感的經驗基礎,否則一切理性與藝術都不成立。這裡,方力鈞陷入一種單向思維之中,把感性與理想作為沒有任何可協調性的兩個對立體,殊不知兩者有協調與衝突的不同表現。接著,他的理性“智慧論”又轉向反生理本能,不管這種説法符不符合凡高,起碼不符合他標榜自己是“野狗主義”,因為野狗或動物的基本生命的本能。不論是凡高或方力鈞都有動物的本能,但不等於他們可以“像野狗一般生存”。何況凡高通過繪畫手段去釋放個性激情,同樣不是動物行為,從做畫框到調顏色都是一種絕對理智的過程表現,只是畫面表達了他對人生、世界、藝術的立場態度,這一切顯然不是孤立的情緒發泄。如果方力鈞認真讀懂了凡高與他兄弟的通信錄,一定清楚這個人授過良好教育,其理性的哲學智慧高於他同時代的大多數人,可能還在今日方力鈞之上。因此就不難理解凡高為什麼要像動物那般釋放本能情緒。眾所週知,印象派藝術的創造力量是將人從理性教條和審美僵化中解救出來,也是終結古典主義的開路先鋒,它絕對不是為發泄而發泄、毫無思想智慧的本能盲動。不然,人類世界將陷入的機械狀態,生命僅是理的教條部件。接近一個世紀後,馬爾庫賽的《單向度》才從哲學上清算工業文明造成人性與本能、社會與文明的異化現象,而凡高以他敏感的直覺和生命的真誠,向教條的理性禁錮發出的精神反叛。
方力鈞説“我個人認為凡·高是比較接近動物的藝術家。他有激情,他靠自己的激情和身體來完成他的藝術。人們都覺得他偉大,但是沒有人願意把他當做自己或者把自己當做他。大家只願意在讀故事傳奇的時候談論他。人們都不願意過他的生活。他的女朋友,滿身長瘡的妓女,他只想給她治好病,給自己生個孩子,而她病好了卻把他的東西都偷走逃跑了。作為人,凡·高是失敗的,雖然年輕時凡·高對我的思想影響極大,但我卻不喜歡他的作品,我認為他那種本能的表達是低級的。我必須去掉激情才工作。[5]”
偉大的畫家與偉大的人物一樣,他們沒有一個是十全十美的偉大完人。相反,偉大的人物是他們有著常人所做不到的成就,或是常人所不願去做的。如果全世界藝術家像蔡國強及中國當代大部分功成名就的畫家那樣“八面玲瓏”,藝術史恐怕變成了機會主義勝利史。誠然,凡高作為常人是失敗的,這種悲劇和遺憾一直在拷問人類的良心,不僅發生在凡高身上,也可能發生在今日中國社會和今後歷史。作為一個人,他有權不喜歡某一個人和某人的藝術作品,他也可以選擇理智生活或激情生活。但是,如果認為凡高繪畫那種本能激情的表達是低級的,這無疑漠視凡高及其生活時代,也是對藝術史的絕對無知。換言之,方力鈞得出“凡高的表達很低級”結論,顯然囿于自己的認知局限,完全服從感性的本能直覺。可見,方力鈞還是不失為一位情緒化的藝術家,如果深入了解、冷靜思考,恐怕不會得出“凡高那種本能的表達是低級的。”片面結論。不過,方力鈞説“人們看他更加像看動物,像凡·高那樣的激情我是不恥的”有些耐人尋味,一方面似乎在同情凡高,另一方面將凡高的藝術激情貶斥為“不恥”,字裏行間都有標榜自己的嫌疑。
作為成名發跡的畫家,他的傳記著作對廣大藝術青年而言,無疑像煉金教科書一樣具有吸引力,《像野狗一樣生存》之所以一度成為三聯書店的銷售首榜。但是,人們要從中獲取到寶貴“智慧”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方力鈞畢竟是感性豐富而又自相矛盾的藝術作家,他的文字如同他的繪畫,既醒聰智慧而又晦澀曖昧,甚至缺乏起碼的邏輯條理。如他在文中所説:“在一件作品産生的長期過程中,感覺和想法總是在不斷地變化。畫也不可能是單一的情緒。情緒變化是沒準的,我相信各種情緒能帶到畫裏邊去,這樣會感覺厚一些。不像特別有激情的時候,時間短,感覺比較薄,比較順,單獨一種情緒,我不喜歡。作畫的時候我既不是狂徒也不是聖徒,在畫布前,我什麼都想,包括金錢、女孩,想想自己有一天會多麼偉大,多少人會在畫前五內俱焚,自己現在站在畫前多麼傻,甚至也會出現某些污穢的聯想,我不拒絕任何可能,是一種完全放鬆的自然的狀態,我希望把所有可能的影響壓縮在一個畫面裏,以致畫面承受的東西足夠大。而且我不可能下定決心説,現在我是失落的,然後畫失落感的,每天都很失落似的,這不可能,裝也裝不成。如果你自信有能力做一個長期的工作,那只有平靜地做才可能。這跟各行各業是一樣的。我不會被自己的畫作打動,只會為生活打動”[6]。
沒有人能夠把這段文字疏理出完整的明確結論,一會兒把去掉情緒,一會兒把情緒帶到畫裏年去;一會兒反對動物性的情緒表達,一會兒把作畫時表達那麼多本能情緒,幾乎什麼都想──“金錢、女孩、永垂不朽”,甚至強調一種完全放鬆的自然的本能狀態。如此感性化散文表達方式,好聽一點説,證明了他方力鈞敏感細膩、性情豐富、本能執著,可套用他自己的説法,這種情緒化表達肯定是“很低級的”。
註釋引用 [1]《像野狗一樣生存》方力鈞著,文化藝術出版社 2010年6月出版 [2]《一條野狗面對凡高的自白》親自朱其部落格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7f2fc60100lv8a.html [3] 《像野狗一樣生存》藝術,從哪來到哪去 第11節:社會給我最好滋(4) [4] 《像野狗一樣生存》藝術,從哪來到哪去 第17節:思考觀眾(2) (3)
[5] 製造新物種 第49節:工作方法(8)像凡·高那樣的激情我是不恥的
[6]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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