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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圍棋少年,不止困于他的盲

2023-03-28 10:00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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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看似是平平無奇的一天,一切塵埃落定,又懸而未決。徐榮生“沒了招”,決定送15歲、視障的兒子徐光霖回特殊教育學校學按摩。

一兩年前,徐光霖還是圍棋老師們寄予厚望的“奇才”。2016年,遼寧鞍山當地的一名圍棋教師挖掘到他。靠著在特製的棋盤上摸索,他一氣在2017年11月的遼寧省圍棋定段賽中九盤全贏,對手是清一色的健全人。

在比賽中嶄露頭角以後,一些圍棋人士為他提供了幫助,徐光霖由父親陪著“南下”北京求學。但經歷了顛簸的四年,徐榮生不幸患上了腦梗,父子倆重回老家鞍山。兒子一個人待著,對下棋少了興趣,父親也不再催他練棋。

曾經,發現孩子的圍棋天分,這個普通家庭仿佛“中了彩票”,歡喜異常,但彩票能兌付的只是一個渺遠的前景,他的成才還需要漫長的訓練。在這過程中,徐榮生逐漸迷茫了。

這是一個關於背負希望的故事,當一個沉重的希望”砸“到普通家庭頭上,他們會經歷長久的眩暈。

突入叢林

現在,徐榮生已經很羞于談及原先的預期,2018年初,剛到北京的時候,他看到了一些宣傳畫,提到了世紀冠軍,“一場比賽二三十萬”——在一些頂級圍棋賽事上,冠軍能收到二三十萬的獎金。好像看見一扇新的大門打開,他對兒子説:“你得了冠軍,二十萬夠咱活的。”

他想像過兒子拿世界冠軍,他會成為冠軍的父親,多少有一些自卑,也不會説話,拖了冠軍的後腿。不過只是偶爾想一想。剛開始的時候,徐光霖進步很快,也許今天打不贏一個對手,明天就能打贏,他看到心裏高興。

到北京的頭幾個月,他們在京郊的一個圍棋學校落腳。校長肖細蘭覺得徐光霖棋力不錯,又很“不容易”,尤其靠觸摸特製的棋子對弈,白子錶面光滑,黑子頂上有一個凸起,別人一眼看明白的局面,這孩子還要多摸一下才能明白。她為了辦學租過一個房子,直接劃給父子倆住。

徐光霖使用的盲棋棋盤,白子錶面光滑,黑子面上有一個凸起。 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寧 攝

她十分實際地代他考慮過前途——因為殘疾,徐光霖未來可能沒法給人上圍棋大課,但可以上小課,他下得慢,費用也許只能收得低一點兒。回頭她可以給介紹幾個學生,送他出道。

沒幾個月,徐光霖又衝上了業餘四段,能在棋盤上與他抗衡的老師變得不易尋找。肖細蘭的學校面向初學者,老師有些教不動,而從行業裏請人臨時來一對一地上一節課,肖細蘭説:“要大幾百元。”

徐榮生一共只有一萬多元的存款,為了陪孩子學棋,他早就辭掉了工作,兩人出門在外的花銷,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從退休工資裏掏出一點兒,徐榮生的一個哥哥補貼一點兒。剛到北京的時候,印象深刻的是北京肉貴:“一盒肉也得二十元錢。”一個禮拜才吃一回,父子倆一個月的生活費控制在幾百元。

為了尋找“免費”的對手,徐光霖會去參加北京不定期的業餘棋手聯賽。在北京圍棋圈裏,一個棋手對徐榮生説,自己要去福建辦棋院,能給徐光霖配常規的圍棋老師。徐榮生就帶著兒子跟去了。

去了福建,一兩個月的時間,那位棋手一直沒落實徐光霖的圍棋課程,只帶著孩子與當地一些名流下了幾回。徐榮生明白過來,與那棋手鬧掰,回了鞍山。老家的住處是他和母親、兒子蝸居的老房,屋內電燈的線路懸挂在外,在空中畫出好幾個弧形。兒子逐漸長高,路過那些線路,頭頂總是碰到一下,那根線晃動起來。

  家裏的電線在空中畫出一個個弧形。

兒子就是徐榮生生活中萌發出的丁點“希望”。彼時,徐光霖在特殊教育學校就讀,有圍棋老師提出可以在學校下午三點放學以後,幫他帶一段時間的孩子;這對他很方便,他當時是一個客車司機,下班晚,又離了婚,一度很憂愁找不到人接送孩子。他曾雇一個鄰居家裏喝酒的“閒”人幫忙接送,但“閒”人喝酒太多,忘了幾回。徐光霖很快在圍棋老師的課上嶄露頭角。

欣喜的同時,徐榮生籠上一種無名的焦慮,“我脾氣急。”他總這麼解釋。兒子學棋的路上,自己有時候對他發脾氣,知道這樣不好,但很難改。這種感覺也折磨著他。一部分的“急”可能早先就有——兒子的眼病起于幼兒園,兒子看電視老是往前躥,也不解釋什麼,徐榮生會生氣得打他。

聊起這個拔尖的孩子,幾名老師都回憶起他的父親對於兒子露頭的急迫。

徐光霖的第一個圍棋老師陳天軍記得,徐榮生起初催著他送兒子去參加鞍山本地的少兒比賽。他攔著,説孩子得直接到遼寧省裏的比賽露臉。

到了北京,肖細蘭也一路提醒著,孩子是集中精力學習的年齡,外面有些比賽水準不高,別花精力去參加。

2021年,徐光霖輾轉跟著職業棋手桂文波學棋,桂文波形容,圍棋教學重實戰,會參加一些賽事,他帶隊過去,孩子們一輸,陪來的家長就散發出一股懊惱的氣氛,裏面也有徐榮生的一份。徐光霖輸了幾盤,就聽見徐榮生邊上訓開:“怎麼又輸了?還學不學了?”

大膽想像之後

徐光霖患的是視網膜脫落。小的時候還能看著一點,他不喜歡看動畫片,少數感興趣的片子翻來覆去地看,情節倒背如流。他也不太喜歡動手,鄰居老奶奶送過一個變形金剛似的玩意兒,搗鼓兩回就扔到一邊。他一度還能和鄰居家眼睛好的孩子一起玩,可是,似乎有一個女孩子,老是跟徐榮生告狀,説徐光霖看不見,“搗亂”。徐榮生就不再讓他出去。特殊教育學校沒有什麼作業,他放學之後,就是待著。

徐榮生説,自己上過一段時間的夜班,孩子更不適應,徐榮生又試圖把他託付給底樓的鄰居,到夜裏他會哭,一定要等爸爸回來。

一開始兒子吵吵,要他買個盲棋棋盤,徐榮生只想,就當是給兒子買一個玩具,特意託人從日本買回來,花了一千多元。

他發現,徐光霖可以和自己對弈,不知疲倦。

那時候,徐榮生所知盲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按摩,他想過要給兒子盤一個門面,不讓他給人打工;他覺得搞按摩“是伺候人”,但又想不出別的出路。所以,當他發現兒子的生活有了別的可能,很是興奮。

徐光霖的頭一個圍棋老師陳天軍是一個很想把事兒辦成的人。他是鞍山本地人,説自己一直很喜歡棋,從讀高中開始棋書不離手,後來讀了工科,遇上鞍鋼改制,一鼓作氣,“下海”當了一個圍棋教練,“培養圍棋人口”。

陳天軍有幾年熱情地扎了進去,研究怎麼講授圍棋。正在教棋的興頭上,他有一天路過特殊教育學校門口,想起在資料裏看見過的日式盲棋,決定去教教看,費了一些力氣才讓特殊教育學校的校長接納自己,又摸索到路徑,先讓盲童們觸摸豎線,對角線,感受不同的間距。

陳天軍聯繫過幾個領悟力強些的殘疾孩子的家人,提出教他們學棋,不收費用。徐榮生也説,要不是陳天軍提出免費:“我們不一定去。”

陳天軍很關照這個孩子,想幫他殺入圍棋的職業世界。那時,他帶徐光霖去參加遼寧省圍棋定段賽,為了防止對方落子太輕,他讓徐光霖兩手貼緊棋盤兩側,感受震動,而且要求對棋局全程錄影,防止有的人偷偷落子。

他一度覺得,徐光霖已經走在了一條大道上,不太可能有什麼閃失。

徐光霖露頭得比一般的業餘棋手快些,他是2018年世界視障者圍棋錦標賽的第三名。

徐光霖至今最得意的棋,還是在日本的一場比賽,對方前半場出現了失誤,讓他一路保持優勢到了收官。儘管他之後又有一些與高手對局的機會,去了葛玉宏圍棋道場(下稱“葛道”),奮戰到了全道場的第一梯隊,回憶卻仍然錨定在那一點。

但他一直不擅長被人觀看比賽。記者問,如果圍棋只是一個興趣而非競賽,是不是會下得更好一點?他點點頭。

2018年下半年,“葛道”提出可以減免學費,於是,父子倆從鞍山重返北京。“葛道”對徐光霖很合適,有一些與他年紀相倣的同學。道場裏除了上課,每天對弈,不進則退,贏了能遇上更強的對手。徐光霖往上的時候多,但還有一些優秀的同學,他不太下得過。

徐光霖逐漸發現“當冠軍是很難的”,他有過一個當冠軍的夢想,十歲成為業餘兩段,他對著電視鏡頭説過“想成為柯潔”;徐榮生也斷續地失望起來。從前,陳天軍對孩子和他都説過,以徐光霖的棋力,拿一個殘疾人比賽的世界冠軍沒那麼難——這話可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

大約2019年,徐榮生試圖進去中國殘聯,想問問兒子能不能參加全國殘疾人運動會,有沒有這個項目。保安不讓他進門,就在保安室裏打了一個電話,登記了訴求,讓他走了。

但到2021年初,“葛道”的人提出,學棋要開始收費。

徐榮生一度想與他們討價還價,表示自己和兒子可以離開道場另覓住處,能不能繼續讓兒子免費學棋,道場的人拒絕了。他感到很委屈,託人溝通著,説能再研究研究,最終研究得沒了影兒。他還試圖給道場“解圍”,説當時疫情開學困難,道場可能自己都夠嗆。

他逐漸接受了帶著孩子攢錢似的學棋,攢一點兒是一點兒,棋力漲到哪兒,就是哪兒;其餘的,都在他的能耐以外,往那邊去想了,只會惹自己傷心。但他又説,只要還有老師可能收他,有一線希望,就要用力抓住。

一再被打斷的棋局

確定“葛道”不會再收留兒子,徐榮生主動打電話給桂文波,這是他陪著兒子參加比賽認識的職業棋手,問對方能不能教自己兒子。

桂文波説,可以教徐光霖,不要學費。

2021年,他在北京教了徐光霖一年,與他的其他學生一起,每天對弈、復盤。他對記者説,徐光霖是一個很有天分的學生,即便看不見,還能做出很難的死活題;記憶力也非常驚人,圍棋棋盤橫十九條線,豎十九條線,複雜的棋局能下幾百手,桂文波自己試過閉著眼,靠觸摸下,下到第150手就開始發暈。

桂文波觀察,這孩子輸棋的時候,不言不語,只是暗著一張臉,露出不服輸的表情。

平常練習的時候,他“膽子還很小,放不開,剛開始復盤的時候都不太敢講話,後來慢慢地熟了之後,才會充分地去表達自己”。徐光霖與幾個老師説話的極限也止于談棋。桂文波評價,這孩子還欠缺很多成長,他的父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他如何成為他自己呢。

由於學生流動性太大,組織不好訓練,2022年起,桂文波不再帶學生,徐光霖又無處可去。

桂文波是無奈的,他感慨,一切都亂了套。學棋本是個磨煉的過程,不僅要天分好,而且要孩子每天下棋,是想要他們學會在狀態低落時調整自己,找到新的路數,或者説,要學會輸;現在的許多家長不再有這個耐心。賽場上本沒什麼常勝將軍,要是孩子連輸一段時間,家長們要不埋怨老師不行,想換老師、找別的名師補課,要不輕易地失去信心,送孩子回去走傳統升學的路。

他甚至悲觀地懷疑,徐光霖以後能否在圍棋培訓機構找著工作,很多機構現在急吼吼地助人衝段,不一定喜歡一個下棋緩慢的老師。

徐光霖的“回頭路”似乎只有學按摩。徐榮生不樂意,往前走又發慌。

他仿佛立在一個獨木橋上,突然回過神來。“我合計他定不上段。”徐榮生説,這是在回憶2019年9月的又一場升段賽,徐光霖已在葛道訓練,想要升上業餘五段。棋局變得越發複雜,徐光霖的時間更加吃緊。他眼瞅著徐光霖在棋盤摸索,心裏發麻。

這對父子都不擅長應對比賽。徐光霖在場內參加升段賽,徐榮生就在場外,一圈圈地走。

他甚至思忖過,兒子下棋想得入神時,是不是手沒地方擱,要不要盤個珠子?他給兒子買過一個玉石手串,結果徐光霖不用。這玉石手串現在挂在徐榮生的腕上,他沒事就會盤一盤。

  現在這手串挂在徐榮生的腕上,他沒事就會盤一盤。

更令他感到壓力的,還是桂文波反感的“小課”。桂文波説,有的道場允許學生休息日出去,找他們自己延請的“名師”,要花大量的錢,又並不容易沉澱下來。徐榮生也把這些事看在眼裏。“有的(家長)真投錢。”他説,“還請了職業老師在那兒教。一節課可能都一兩千的。”

上一次,徐榮生品嘗到沒錢帶來的無力感,還是十多年前。他意識到孩子的眼疾,帶著去北京看病,一進醫院就有黃牛圍上來:“要號不?”一個號要幾百元。當時,醫生説,等孩子大一點再考慮手術,他有些年不太關心治病的事,知道做一場手術很貴,再後來,還是肖細蘭幫他託人再看醫生,這回説是孩子太大,錯過做手術的時機了。

好像到了四五十歲,他才突然明白:“不是學棋,就是學音樂啥的,到了頂級,不都是靠家長拿錢找專家?”

儘管桂文波不再開班,徐榮生還不想放棄,他們留在北京,想找別的機會。後來離開,一方面是徐榮生腦梗,另一方面:“説白了,不是沒錢了麼?”他抱歉似的笑笑。

那半年,徐榮生帶著徐光霖走了一些北京的棋社,找能與之對戰的人,有些棋友看徐光霖用的特製棋盤挺有意思,陪他下一盤,就不再過來了。他們下不過他,又覺得他下得太慢,有時一天也等不來一盤棋。

“他對輸贏很認真呢。”徐榮生説,徐光霖很少與他爭辯什麼,只涉及圍棋的時候,有時受不了父親説他。線下沒有棋局的時候,他們試著在網上找人。

他們在網上遇到過一個“壞人”。對方一邊下棋,一邊發來資訊:“你下得太好了。”所以,徐光霖輸掉了棋,徐榮生格外鬱悶。兩人吵吵起來,徐光霖一定不認錯,不相讓。後來,他堅持用電腦復盤,發現對手是用了人工智慧,“遛了狗(指阿法爾狗機器人,在圍棋的語境裏泛指各種人工智慧)”。

2022年8月,徐榮生在北京住處犯了腦梗,感到氣血上涌,脖子支棱不起來,腿綿軟無力,走不動道——這時,他的心思是,疫情裏的北京肯定不好看病。他摸索著手機托朋友幫他買了兩張火車票,與兒子互相攙扶著,回了老家。

他還記得,腦梗的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們還在北京。兒子先摸一摸他,他理解這是“看我有氣沒有”。

回了家,先輪椅推去住院,又出來,有一段時間,他也沉浸于感傷的心情裏:“我要是沒了,他要怎麼生活?”

徐榮生的老母親照顧他們。徐光霖逐漸起得晚,不練棋。

慢慢康復後,徐榮生感到很迷茫,拿錢耗在北京也不是那麼回事;對於自己的兒子,他像一個幼兒面對一個拆不開的禮物,不時地上去搗鼓一下,但沒什麼用。

他抱怨著,兒子連想吃什麼也不肯與他直説,問他:“想吃什麼?”孩子不吱聲,讓他去猜。

他甚至會直接問:“兒子,你在想啥?”他這兒子,心思重,沉默以對。

徐光霖的奶奶任芳梅也長期糾纏于眼病,現在只能模糊看見面前有個人影兒,細節都看不出。她十多年前做過癌症手術,今年八十二歲,還搖搖晃晃地操持著家務。聊起來,她説:“我這孫子就是不愛説話。”最大的問題可能已不是他的盲。説這話時,徐光霖在窗前徘徊著,不來吃飯,他們不敢問為什麼,由著孩子無聲地游來蕩去。

“難道不是很有成就感嗎?”

在一些教過徐光霖的圍棋老師看來,並沒有哪條路被堵上,這孩子只是在路上停下一會兒。

聽説徐光霖回了鞍山,陳天軍挺詫異。他又説,徐光霖還可以與人工智慧下棋,把這作為一項功課。這也是許多圍棋新星的訓練方法。雖然,他承認與高深莫測的人工智慧下棋,令人深有挫敗感,陳天軍晚上練棋,得把人工智慧的水準調低一些,贏上一盤,才能愉快入睡。

徐榮生説,因為總輸,兒子不喜歡與人工智慧下棋。他下幾盤就失去了興趣。

近幾年,幫著徐家父子聯絡“葛道”、一度把自家的房子借給他們住的鮑橒也“批評”他,説他死磕高手的志氣,好像差了一點。

這事還要從頭説起。在鮑橒看來,徐光霖頭幾年棋力增長飛快,但來北京後,他的棋一度缺力量感,顯得氣弱,容易在棋盤上固守地盤,仿佛總有些害怕。也可以説,下得很“慫”。這問題一度有點改善,但是,這孩子又變得有些大意,擋不住對手突然亮出的鋒芒。

他認輸得過於輕易。鮑橒是同時與五人下盲棋世界紀錄的保持者、前《最強大腦》選手,他曾與徐光霖直播下棋,純用腦記,徐光霖靠觸摸。鮑橒回憶,有一盤棋,兩人下成了膠著狀態,甚至用人工智慧分析,徐光霖的勝算更大一些,但徐光霖突然把兩顆棋子放在棋盤的右下角,表示認輸。

即便當了一些年的棋友,鮑橒也只能猜測他的心意。事後,他去問徐榮生這是什麼意思。徐榮生只説,兒子感覺要輸了。

但鮑橒覺得,在徐光霖的個性以外,他在家練棋少的主要原因,是徐榮生不配合。他説,圍棋的人工智慧可以深邃地分析每一著下法的勝率,未來幾十步之後走向;但它只能給出冰冷的數據,令人讀了不適。徐光霖在家,沒有一個懂棋的人與他討論。徐榮生對圍棋所知很少,徐光霖在網上與人約棋,徐榮生看著電腦螢幕對棋盤找位置,有時得找好幾秒,把棋局拖得更長。

徐光霖跟著陳天軍學棋時,有一位特殊教育學校的李老師來幫忙,陳天軍在課上教,李老師在底下給徐光霖擺棋。她謙虛地對記者説自己只懂點常識,但看陳天軍擺出常規的著,“三三”、“天元”(一些點位的名稱),她能瞬間給徐光霖擺上。

相形之下,徐榮生説自己看見圍棋就“腦子暈”,提不起興趣。

其實他對做飯也不感興趣,是到了北京之後現學的。他下不去心思細讀網上那些菜譜:“什麼幾克,要這個那個的,上哪整?”他覺得燉菜比炒菜方便,少步驟,有時就下點速食麵、速凍水餃之類。

在北京四年,他們沒去過任何景點。很久之前,他帶兒子上北京看眼睛,去過王府井,那也是很挫敗的經歷——吃的東西太貴。

徐榮生在鞍山朋友不多,上了北京之後,帶孩子參加業餘聯賽認識一些圍棋愛好者,他們會給徐光霖帶一些吃的,給他的未來想辦法。徐榮生遇到一些生活上的麻煩會找人求助,但一般不聊天。“咱掙錢少,文化水準差。”他直白地説。

他有時嘆息一下,説自己早年一門心思地老實上班,沒想著做個買賣,哪怕擺個燒烤攤兒。

母親任芳梅在一邊笑:“做買賣?你沒那腦瓜兒。”在家裏,她隨意地言語打擊兒子,説他啥也不會。

為了讓徐光霖換個環境,鮑橒曾考慮過讓他直接住來家裏,但這孩子太不愛説話,怕適應不好。

下盲棋,即便有個特製棋盤作為輔助,也需要卓越的記憶力。鮑橒著迷於此道,他形容,集中精力在局部戰鬥的時候,得把其他部分的局勢記牢,裝進頭腦深處,戰區轉移再調取出來;又像把握著舞臺上的追光燈,一會兒照向主角,一會兒照向群演。而且,像是武俠小説中的盲俠,可能比主角還有魅力,因為他去除了那麼重要的感官還是打得不錯,難道不是很有成就感,不是特別地“酷”嗎?

鮑橒承認自己一開始想得挺單純,徐光霖把棋學好,一些圍棋機構既看中他的才華,又做個好事,以後給他提供一份工作。但後來鮑橒帶徐光霖搞過次圍棋直播,發現還是自己獨自表演盲棋流量更高——社會對一個還不算長成的盲人業餘棋手沒那麼大的興趣。

他還是期望徐光霖可以靠這一份快樂,扛住社會的冷漠。當務之急是讓徐光霖接著練棋。聊著聊著,鮑橒説:“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他在電話裏對徐光霖説:“你今年才十五六歲,還有好多年的,你不用太著急。”鮑橒鼓勵他,雖然現在學棋、參加比賽都遇到一些麻煩,但生活很長,要努力練棋。

這次,鮑橒還是按照習慣,打了徐榮生的電話。電話那頭的父子只是沉默地聽。就像是黑夜裏踢出一個球,鮑橒的話不知道去了哪,沒一個落地的聲響。

“孤獨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寵”

“我再給你寄一台電腦吧?”鮑橒在電話裏提議。

這是他想到的解決方案。一些較好的圍棋人工智慧引擎需要收費,鮑橒之前開通了許可權。這些大引擎需要好點的顯示卡,他有一台閒置的電腦更好一些,這就給徐光霖寄過去。

讓鮑橒苦惱的是,猜不透少年的心思。他相信徐光霖喜歡圍棋,因為他能從很難的死活題之中糾纏出來,如果不喜歡,很難想像怎麼做到;而雖然徐光霖下得慢,但其實有很好的棋感,這東西難以言傳,就像是有天分的球員帶著球跑,不用使勁,倒像是球嬉笑著,纏住他,不肯離開。

但拋開圍棋裏的輸贏與對錯,徐光霖似乎對於“玩”的部分興趣不大。鮑橒喜歡創作死活題——就像數學愛好者不僅喜歡做題,還喜歡出題,創作一道題像搭建迷宮,是一門藝術。他試圖與徐光霖一道創作,徐光霖不太響應。鮑橒還試圖告訴他,要把人工智慧當做一個可以戲耍的高手,比如任意開局,變著花樣與它玩。這些建議一個個拋出去,不見採納。

鮑橒嘆息,在棋盤上,所有人都害怕下險著,害怕未知,也許看不見的人尤甚;可他以為,對於這些生活不方便的人,圍棋是一種很好的補充,讓他們在運動範圍受限的時候,頭腦不受局限。

他又樂觀地想,也許徐光霖的生活安定一些,心態放平,反而能有突破。

徐榮生卻在動腦筋找一個看得見的出路,比如,他想過把孩子送去武漢一個盲人業餘棋手那裏——也是徐光霖多年的棋友,一開始比他強,後來漸漸地下不過他,但徐光霖還是喜歡找他下棋。棋手有時在微信裏表示“不能和你下棋了,準備給人按摩”。徐榮生覺得,也許這個棋友會對兒子好,照顧他,問題只是自己的身體不好,可能去不了武漢。

有人提過徐光霖以後可以上國外發展,國週邊棋水準低,需要老師;徐榮生也記在了心裏,又默默否了。

“他身邊離不了人兒。”他想像不出他們倆到國外怎麼生活。

對於徐榮生的各種“怯陣”,肖細蘭曾説過重話:“不是光霖離不開你,是你離不開光霖,你離開他,不知道去幹啥吧。”

現在,徐光霖也許很高興停駐在老家,回到自己的起點。3月7日,他回到了遠離五年的特殊教育學校,一路上照舊是安靜的,不發表什麼評論,由著父親提溜著他,叮囑著他。當視障的同學進教室,説一聲:“Good morning”——對方還不確定他在哪兒。他説:“後面呢。”再也蓋不住自己臉上的笑。

自打離開特殊教育學校,他就再也沒和這些同學見過。徐榮生説,去年,武漢的盲人棋友送他一台手機,他建了一個盲人同學群。徐光霖還很想弄個同學聚會。徐榮生卻調侃兒子,説:“盲人怎麼聚會呢,你們吃個圓臺面,難道邊上坐一堆家長給你們夾菜啊?還是你們一人一個蓋澆飯?”

還是徐光霖的母親帶他去按摩城,找一個已經畢業的盲人同學玩兒了一回,母親幫他給這臺手機換了一塊新電池。她平時在另一個城市生活,偶爾來看他。

前一天,記者問徐光霖,想不想回去北京學棋?他説,想。在老師和同學之間,他更多地想念同學們。

第二天,他從學校回來,看上去心情不壞。記者又問他一嘴:“想留這兒?”

“留這兒吧。”他説。

除了學圍棋認識的同學們,他對北京留下的好的回憶,還包括一個年輕的紀錄片導演拍過給他介紹的“心目影院”,是一個給盲人“播”電影的公益項目。徐榮生説,兒子很喜歡去,總去。電影開始,講述人把銀幕上顯示的龍標和一個個貼片廣告全講了出來。閉上眼,語言會打開人的想像,描述一些宏大事物:原野、原野上的牛群與羊群、藍天。銀幕上的人追逐打鬥,光影激烈閃爍,知道這是一場漫長的衝突。銀幕上的恩怨怎麼也沒有完。

志願者石佳告訴記者,那個羞澀的年輕觀眾徐光霖是他們觀影群最活躍的群友之一,老在催促著他們發新的活動時間。徐光霖和記者説,他把《盜夢空間》看了三遍。而石佳説,線下活動不會反覆放同一部電影。他一定在用公益組織的小程式看電影,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電影院,徐光霖遇著一條很大的導盲犬,很喜歡,又與它玩了很久。徐光霖喜歡小動物,從前住在肖細蘭的地方,總是與她養的狗玩兒,是兩條脾氣很好的邊牧;徐榮生也喜歡狗。但是,奶奶任芳梅不讓養,説照顧不動。

他們問了一問。犬主人説,導盲犬數量太少了,需要的話得排隊。得排三年。

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寧 實習生 郭思航 林君君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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