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筆◎朱文軼
大地震那天像一個停擺的時鐘,人們再也無法回到之前的時刻了。要讓人們大膽地邁向新生活,目前暫時也還只是一個遙遠的鼓勵。
5月27日,我第二次前往汶川大地震的重災區。和第一次一樣,我先到都江堰,即使被專家驗證為沒有受損的新樓盤如今依然沒人敢入住。在這個“帳篷城市”中,再結實的高樓也看起來“搖搖欲墜”,安全感和信心的重建需要時日。
驚心動魄的大救援持續兩周後,災區的時間仿佛靜止下來。人們在觀望中等待進一步的政策,等待來自政府的分配——對糧食、物資和住房的分配。如此巨大的災難奪去生命的同時,也毀壞了這裡的成就和經濟秩序。災民們倔強的自救令人尊敬,卻不足以恢復這一切。他們期待著一場徹底的國家力量的重建。
一、20年的貧富差距沒了
在都江堰、青城後山這些鄰近成都的著名景區,20多年來因旅遊形成的家庭收入差距一夜間被抹平。一些人似乎重新回到了平均主義時代,等待命運也許又一次公平的裁量。
周太軍一家5口擠在泰安村一條河邊走廊的入口處。他們在5月12日以來東躲西藏,逃避余震,終於在5月26日找到了這個還算“理想”的安身之所。
5月29日的一場小雨,讓震後的青城山再現出它的迷人姿態。如果不是大地震,這條去年由村裏投資修建的木長廊,會是一個理想的觀景之所。因為它正對的那條“飛泉溝”,讓1986年前來考察旅遊資源的私企老闆和都江堰市旅遊局官員們一眼看中了青城後山的商業價值,也把泰安村從一個貧困、無力的農業村莊“拯救”了出來。現在,這個500米長廊成了古鎮一些村民的臨時避難所,收容了七八個像周太軍這樣的家庭。
象徵性隔開這些家庭的,是長廊每個過梁挂下來的一條條花色床單,它們在這個跼踀的戶外空間裏製造了“家”的概念。白天,床單被撩起來;晚上,它多少保護了一些家庭隱私:泰安村的鄰居們從來沒有住得這麼近過。“總比帳篷好。”周太軍説,“不用兩戶人家擠在一起。”
5月28日,又有50頂帳篷從青城山鎮送到了泰安村。這些天,新到的物資不斷往山裏運,不過,還是不夠。整個泰安村有1400多人,隨著旅遊生意的深入,這裡不斷接納外來的開發者,近10年內超過400名外來者在泰安定居,新的外來人口還在陸續涌入。泰安是青城山鎮裏的“大都市”,帳篷沒有把這些新移民統計在內,甚至也沒有計算到那些沒有戶口的人。
按照以往的防災經驗,帳篷的數量是按照受災人口派出的,泰安村大概分到了200頂,7到8人要共用一頂。舊經驗沒有考慮到1個月甚至3個月以上的帳篷生活——而這次地震和以往災難最大的不同,在於它徹底毀壞了居住——帳篷不僅用來應急,還要應對相當長時間的生活過渡。讓兩家人幾個月擠在一個帳篷裏顯然不太合適,要是以“戶”為單位,泰安村一下子就出現了至少200頂的帳篷缺口。泰安只是一個縮影,局部壓力匯聚到全局,帳篷嚴重短缺成了這次抗震救災從5月19日開始就要對付的大麻煩。
人們回到了一種公共生活的狀態。生産隊、大鍋飯,這些消失了的組織單元和分配形式又一次出現了。村民們200多人一組共用一個灶,到吃飯時間,泰安古鎮空曠的街道上就會出現長長的打飯隊伍,大家端著鍋碗瓢盆,聚到一起,或者把飯打回“家”。
村民大多家裏是開餐館的,他們把儲存的蜂窩煤搬出來湊在一起,一天的燒飯煮水得耗掉將近100個蜂窩煤。不過,救災物資裏沒有蜂窩煤,一週後,所剩無幾的蜂窩煤撐不了多久了,這很是困擾泰安村人。
周太軍説,他們沒辦法預料這樣的生活還會持續多久。旅遊旺盛的好時光,像花一樣,剛盛開就枯萎了。對於城市人來説,旅遊是一種可以替換的娛樂,對他們,卻是命根子。與離他們不遠的都江堰不同,城市人用不了太久會回到既往生活的軌道上,新的城市生活在召喚他們。他們很快會克服房屋搖晃帶來的心理障礙,許多人會回到工廠;一些人可能還會因為城市出現的新面貌而産生新的希望,獲得新的機會。對這些青城後山的農民而言,生活方式有可能再次被根本性地顛覆了,就像20多年前突然發生在他們中間的變化那樣。
青城後山的商業開發在1986年啟動,農民們被引導到旅遊這條道路上來,為此,農民們一點一點放棄了土地。先是鄉里以每畝1000塊錢的價格把村集體土地賣給了前來開發的企業和私人老闆,這筆交易現在看來簡直是賠了老本,但當時每個村民都被一下子分到的幾百塊錢弄得歡欣鼓舞。泰安村比中國其他地方的農村更早嘗到土地流轉的甜頭。
為了加快這個新旅遊景區的成熟,兩條政策再次加速了農民遠離他們土地的進程。一是保護後山生態,政府對這裡實行大規模的封山育林,農民告別耕作,退耕還林,玉米地和馬鈴薯田幾乎絕跡了。二是實行寬鬆的信貸方針,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政府鼓勵農民大膽貸款,所有信用社對農民敞開大門。曾祥貴是村裏的老書記,他現在有些陷入自我否定的情緒裏:他不知道當年自己對這些事情投的贊成票,是幫了這個村子,還是害了這個村子,儘管這一切實際上並不由他説了算。
建設這麼大的景區,光靠政府財力當然不濟,第一次投入由都江堰市28個鄉鎮籌資分擔。這筆錢遠遠不夠,最好的辦法是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向他們許諾前景和信心。人們很快被調動起來了,周太軍,甚至包括曾祥貴本人,都加入了這場致富風潮。
周太軍一次就借了15萬元,第一批“農家樂”的參與者至少都借了這個數。借來的錢全部投在了房子的建設上,大大小小的私人旅社一夜間就在山溝裏林立起來。與很多當地人一樣,周太軍毫無經營經驗,剛開始只是把房子租給那些前來淘金的外地人,後來他們都按捺不住了,把房子收回來,自己當了業主。還有一些沒有膽量伸手借錢的村民,則拿土地做籌碼,出讓給外面的投資客建設旅社,投資方承諾,20年經營期滿,房産歸村民所有。周太軍們完成了由農業生産者到小業主和消費者的身份置換。
農民們被帶入了一種看上去欣欣向榮的秩序裏,青城後山的勢頭比商業化年頭更久的青城前山還要好。人們把掙來的錢全部投入到旅社的建設和維護上,乾淨體面的住宿環境為他們換來更多的錢,他們把錢還了債務,然後繼續貸款。青城山的未來支付這一切——而這秩序被地震瞬間摧毀了。
用借的錢蓋房子,農民們雖然節省,用的是最簡陋的磚混結構,不過全都是真材實料,不會有人拿自己的産業開玩笑。這些上世紀90年代建成的老房子,大部分都挨過了5月12日,這使得整個青城山鎮基本上躲過了慘重的傷亡。“但裏面全壞了。”曾祥貴説。對景區來説,房屋疏鬆跟完全坍塌沒什麼兩樣;更重要的是,整個大環境和大氣候不復存在。周太軍去年剛剛還清了20年前的15萬元貸款,為了把旅社裏所有的普通房升級成標準房,增加衛生間,他又接著貸了12萬元,4月12日完成了翻修,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旅遊旺季。現在,他破産了。
“苦了20年,兩分鐘就沒有了。”現任村長李桂傷感地對我説。20年來,旅遊將財富不斷帶到這裡,一系列巨大外力作用下,青城山鎮正按照某種既定的規律分化。14個自然村的地理位置為它們在5月12日以前的命運已經做了注解:泰安村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成為這場變革的最大受益者,它和那些靠近旅遊路線的“過道”村子分享了機遇;另一些村落分佈在山頭,遠離幹道,則和財富無緣。但5月12日,來自經濟和體制的外力,遭到了來自地殼深處的自然力量的狙擊——持續20年的滑動中止了,農民們和14個村子重新被拉回到了同一條“起跑線”。
李桂説,相比之下,那些長期被邊緣化的村子現在因為擁有土地,倒可以自力更生,而將賭注全部押在房産上的小資産者卻失去了一切生産資料。人們似乎重新回到了平均主義時代,等待命運也許又一次公平的裁量。-
二、那些恩怨也沒了
齊心協力的村民有可能擊敗大地震,但要擊退一種體制的潰敗力量則更困難。
邵賢5月29日一上午就在找村長李桂。她正忙著把家搬離青城山。泰安村現在處於半戒嚴狀態,一些經營者已經跑了,其他開店舖的村民也輕易不敢回到自己的旅社去取東西。大部分店舖都人去店空,保持著5月12日之前的模樣,大量商品和貨物都堆放在裏面,無人看管。為了防止不法分子趁火打劫,借機偷盜,李桂和村委會決定,在進入泰安1公里有軍隊駐軍的停車場那裏設置一道關卡,所有車輛必須出示村政府開具、李桂本人簽字的批條才能出村。
邵賢是到泰安古鎮淘金的外來人員之一,她的家族企業在全國4A景區挑選可以投資的方向。原來一直在洛陽做生意的邵賢去年剛剛到四川來,在四川開張了兩家工藝品店,一家在宜賓李莊,一家在青城山的泰安。現在泰安毀了,她把店裏的東西打包裝車運到宜賓去。和她一樣的外來商戶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旅遊業是典型具有候鳥經濟特徵的産業,哪景氣,這個行業裏的流動人口就會遷向那裏。
“候鳥們”都飛走了,泰安村人卻沒法離開自己的土地,農民們陷入了僵局。他們大多負債纍纍,不要説沒錢去修建那些搖搖欲墜的私人旅社,就算他們仍有些積蓄,他們也沒有勇氣投在這上面了。他們過去一直相信,房屋是固定資産,再大的投資,也是未來留給子孫後代的,現在這個神話破了。他們也無從知曉,這裡的旅遊是不是能很快恢復到之前的景氣。
“可我們的退路也斷了。”曾祥貴感嘆説。如果農民們重操舊業,開山種田,青城山20年封山育林的成就就被毀了。農民們唯一的辦法,還是“向上級政府要政策”。
青城山鎮把這裡的情況向都江堰市做彙報,都江堰市給四川省打了報告,但報告被積壓在無數亟待處理的文件中間。救災千頭萬緒,剛剛進行到災民安置的環節,至於生産恢復的問題,更是後話,還沒有被納入到緊迫的時間表中。
但這不意味著,生計問題就不是青城山人最緊迫的問題。“這裡經歷的最大災難就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饑荒了,那時,我們還能去山上砍木頭,拿出去多少換點糧食。”周太軍的妻子戴文化抱著出生半年的孫子憂心忡忡。農民們還從來沒遇到過失去一切生計手段的時候。她説,實在不行,他們就只有全家人出去打工了。
5月28日,一個接一個的小報告終於得到了反饋。李桂説,鎮委書記李小明帶給他們口信,説“上面有了新精神”,地震災區每人每天“10塊錢,1斤糧”的生活救助標準,在其他地方實行3個月,在他們這裡將被放寬到一年。“李書記告訴我,‘視情況,最多可以延至兩年’。”
這多少給了李桂一顆定心丸,只是喜憂參半。村民們不可能永遠靠救助,青城後山的旅遊看樣子要3到5年才能恢複元氣,還不論20年才完成的基礎設施的重建了。更何況,太多的事情都需要特事特辦,都江堰的重建同樣迫在眉睫,政策綠燈沒理由一再偏向泰安這個小村子。
更多事情需要李桂自己拿辦法。比如,房屋補償標準已經有了,活動板房過渡3到5年後,農民獲得的永久性安置房將按照每人平均35平方米的規格建設。“35平方米對居住來説是肯定夠了,不過,許多農民的老宅基地遠不止這麼個面積。另外,我們這裡的人將來終歸還是要靠旅遊吃飯的,35平方米要拿來辦家庭旅社就連底線也滿足不了。”李桂向我提了一連串的問題,“大家已經傾家蕩産了,拿什麼來重建生産資料呢?大家還敢不顧一切地再貸款嗎?”
5月29日午後,雨停了,青城山瀰漫著的沉寂霧氣被一聲聲沉重的斧鑿聲撕開了。李富福在山坡上奮力地敲裂石頭,巨大的石山裂成塊,看上去非常均勻。另一群人從泥濘裏搬起石塊,壘在路邊垮塌的“寶坎”上。“寶坎”是四川方言,在山區修路,路邊一定要砌出高高的防護層,以防山體滑坡。5月12日,“寶坎”也阻止不了崩塌的山體,通往泰安村山路的許多地方被毀了。路雖然被搶通了,但很多處的“寶坎”還沒來得及修復。這些壘起整個坡面的巨大石頭,從1978年第一次修路起,就被牢牢地凝結在一起,直到這次地震才散落一地。
李富福是尖峰村的一名老石匠。尖峰村3個組的村民從5月26日開始就自發組成了一個10人左右的自救隊,幫助青城山鎮重建、通路。“砌寶坎”是個技術活:石頭要切得大小得當,壘在一起要壓縫,必須保證每塊石頭衝外高、衝裏低,這樣,“寶坎”的重心才能向裏,緊貼山體。上世紀60年代末“農業學大寨”,曾在青城山鎮掀起坡地改梯田的熱潮,儘管這被證明為一次盲目而失敗的學習——全鎮最後開出的可供開墾的梯田不到20畝,卻給青城山鎮培養了十幾個能夠熟練開石取石的石匠,李富福就是其中之一。這批難能可貴的技術人才在日後的旅遊大開發中功不可沒,他們全部參與修築了1978年的山路,使得幾年後青城後山的商業化成為可能。
可他們自己的村子,比如尖峰村,卻沒有從這條路中得益。尖峰村只有少數村民住在這條山路的邊上,大部分人都分散在山頂各角落。在泰安人家庭年收入達到萬元的時候,他們的年收入還不到千元。他們繼續種地,靠出售山野菜、玉米給泰安村的農家樂經營者,來分享有限的一點旅遊收益。以前,尖峰村和泰安村關係並不和睦,為了一點小事常有口角。他們總是抱怨,有錢的泰安人還要在菜價上跟他們斤斤計較,泰安人吃肉,他們卻連骨頭都啃不上。
牢騷是過去,現在沒人再提起這些不快。和泰安比,尖峰的災情和經濟損失要小得多。“這個時候,我們要齊心協力。”李富福説,“目前需要幫助的,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