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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水大浪急,如何再“突圍”?

來源:北大國發院 | 作者:周其仁 | 時間:2020-09-15 | 責編:申罡

文|周其仁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


題記:9月10日,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出席“2020中國民營企業500強峰會”併發表演講。以下為經網易研究局整理髮布的演講實錄。


中國發展到今天,不但要有做大做強、成本做優的使命,往未來看,應該往全球的獨到性使勁,還不單單是你卡我什麼脖子我就攻什麼關


前不久,佛山市工商聯組織了佛山一批民營企業家到長三角訪問學習,給我一個機會,可以跟著一塊去學習。我們第一站到了江陰的雙良集團,它也是民營五百強的企業。雙良集團是做環保裝備,它的業績發展歷程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印象最深的是,企業老總講過這麼一句話,他説民營企業都是騎在虎背上,不是騎在馬背上,只有奮勇向前一條路可以走。大家知道,馬背下來還可以上去,虎背就不同了,下去就幾乎沒有機會上去了。這句話今天聽來,非常契合目前中國民營企業面臨的國際國內環境,因為今天的問題不單單是經濟增長速度跌一兩個百分點、三四個百分點,也不單單是疫情,甚至也不單單是中美貿易摩擦,它是一系列綜合因素,帶有結構性的一種壓力。


我把這個壓力描述為全球競爭格局出現了一個“夾心”的情況:包括民營企業,我們衝到了一個什麼狀態呢?就是我們的成本已經在全球看不是最低的了,但是中國經濟、中國民營企業、中國製造業手裏,獨到性的産品還是非常之少。哪兩個壓力對中國經濟構成了前後堵截呢?


第一個壓力,發達國家的企業不管有多大問題,它們手裏有很多産品是獨到的,只有它們有,而且全世界很多企業、很多産業、很多國家、很多消費者非用不可,這是發達國家今天在全球競爭當中的一把殺手锏。大家記得,2008年由美國而起的全球金融危機,把全球經濟燒得一塌糊塗,可就是2008年,全世界消費者通宵排隊去買一家美國公司的産品,就是蘋果手機。現在我們又説疫情,又説貿易摩擦,但特斯拉照樣賣得很好,為什麼?獨到。這是市場競爭,從這個角度看,中國這個獨到性遠遠不夠。


第二個壓力是我們的成本,經過幾十年的高速增長——越南比我們便宜,印度比我們便宜。它們的成本為什麼便宜?因為它們是在中國之後開放。中國早年把國內的工人、知識分子、工程師、幹部收入低轉化成國際市場上的成本優勢,因為成本低就有市場,我們就是這麼打進去,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問題是中國的經驗會啟發很多後起的國家,中國可以開放,它們也可以開放;中國可以改革,它們也可以改革。它們越晚開放,要素成本就越低。所以,今天中國經濟從結構上來看,就處在這樣一個前面有發達國家企業獨到性壓著我們,後頭有成本更低的經濟體在追的局面,這是整個局面的特點。


那麼這個“仗”怎麼打呢?還是回到中國的實際來,還是要把成本優勢在不同條件下進一步發揮,把這篇文章做好。無數人類的行為,最後經濟學把它抽象畫成一條成本曲線,側面看像一隻碗,成本降到最優點以後,一定會掉頭向上,無一例外,個人如此,企業如此,地方如此,國家也是如此。經濟增長很有意思,經濟增長就是收入提高,收入提高倒過來成本就漲了,所以到了最優點以後,成本一定會上去。


那麼這個事情怎麼應對呢?有兩個應對方向,一個方向是開啟新的成本曲線,找到向右下方的一條曲線,形成一條切線,是長期向下的成本優勢。中國很多的企業,大家走進去看,由於常年我們過去的人工很便宜,因此它也是個經濟規律,要素便宜,常常要素利用得並不充分有效。所以我們的企業也好,我們的政府服務也好,還有很大的成本優化的潛力。降費降稅、營商環境改善、政府服務,都是降低體制性成本,企業內部流程再造、企業內部的組織管理優化,都是降低組織成本,這方面有大量的空間,同時也創造了很多有意思的經驗。


成本曲線還有一個應對的方向值得注意,就是我用更貴的人、更貴的地,打到更貴的地方去,但是生産附加價值更高的産品。這樣成本居然往上走,往上走這條線為什麼可以在市場中立足呢?因為開始生産獨到性的東西,有獨到性就不要求成本最低。天下好公司,都是請人工價最高的專家員工,但是這些公司還有很大的盈利,有很大的投資力量。


所以,這兩個方向,一條越殺越難殺,但是只要在市場裏競爭,非殺不可。所以成本管理,成本優化,是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課題,但是對中國企業來説,更重要的是學會要往上打,要開始打獨到性,這不僅僅是因為國際形勢目前的情況激發我們這種激情,從商業來看,獨到性就會帶來超額利潤,超額利潤就會帶來超額的投資,然後公司就有更大的研發力量,可以請世界上最好的頭腦來做出更好的産品,這條路一定要走的。尤其走在頭部的公司,一定要考慮往這個方向走。


下面我概括一下,我們怎麼走這條路。


第一階段,剛建國時,什麼叫做要完成工業化?就是要造很多東西。那麼所有前沿的裝備、技術、元器件,一直到積體電路,發達國家領先的經濟都有,所以我們開始的階段,一定是先看到産品,然後看到第一階段不會造。


第二階段,我們研發,包括汽車、飛機等填補國內的空白。會造,但是造不好。


第三階段,會造,造得不夠好,但是價格有競爭優勢。因為我們成本低,這是我們過去高速增長當中非常重要的一招,很多企業東西造得有點樣子,價格不可拒絕,打向全球市場。


第四階段,怎麼能夠從數量轉向品質,怎麼能夠讓中國製造的産品,雖然原創不是我們的,但是可以把它們造得好一點,好到比原創的公司造得還要好。這些跡象已經出現,我們現在很多産品已經造得比原創的公司、原創的國家還要好,倒過來佔領它們的市場,不僅僅是進口替代,開始出口替代。


最後一個階段,是最難攻的一個階段。因為我們一直以來都是看到了産品後,我們再生産製造。那麼這些産品哪來的呢?飛機哪來的?汽車哪來的?網際網路哪來的?積體電路哪來的?半導體哪來的?都是想到了造出來的,這個“想”,不僅僅在經驗當中想,主要是用科學的一套程式來想。做實驗、假説,找到因果聯繫,然後把它轉化為發明技術,把技術集合成産品,把産品做成市場,把産品做成産業。所以我簡單地講,我們這條路就是要從 “看到了造”,轉到 “想到了造”。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但是中國經濟要成為世界強國,中國民營企業不僅僅在國內騎大馬、戴紅花,而且要在全球走到前列,一定要完成這個轉變,因為這才是對人類最大貢獻的一種製造業。


限於時間,我下面舉兩個例子説明這條後發路線到底怎麼走。


例子一:一家深圳公司,這家公司今天到底能不能成,沒有人知道,因為它的主要産品是柔性視頻。創辦人叫劉志宏,是江西出身的一個學霸,清華畢業在斯坦福的機電係,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的就是這個。原理弄清楚了,他畢業以後組織公司,就要把柔性視頻、折疊視頻完成專利,就是把一個原理變成一個可以用的技術,然後變成産品,變成産業。現在在深圳已經投入了一百多億的産能,産量化的規模。當然,三星也有折疊屏,全世界有好幾個産品已經上線,到底哪個能殺出重圍我們不知道,但這是中國企業“想到了造”的一個典型案例——先有論文,先有想法,然後把想法變成現實。


第二個故事,華為的故事。華為的獨到性從哪來?華為在全球各地都有研發中心,看全球基礎研究中哪些東西可以變成技術。十年前他們發現了一個俄羅斯數學家的一篇論文,做了判斷——叫“極化碼”,是一種演算法,華為投資十年,把這篇論文的構想變成專利,變成標準,變成5G全球電信聯盟的標準之一。5G另外一部分的標準是這位教授的老師(MIT的一位教授)的科學研究。


科學研究、基礎研究奠定了5G技術標準的兩個環節。華為把它變成專利,從基礎研究到技術可能性,再變成産品,變成基站,變成5G可以佈局的産業。這個故事給我們很大的啟發:不一定是中國科學家,因為基礎研究是全世界通用的,這裡的成果都有可能變成新技術和新産業的源泉,這要引起中國頭部民營企業家高度重視,要把這個觸角伸出去,看全球的頭腦。其實美國很多公司的獨到性並不是美國人的貢獻,是全世界的頭腦,美國是創造了一個環境,把全世界最優秀的頭腦,包括愛因斯坦,都集合到美國。中國也應該走這條路,在這個問題上,不利用全人類最厲害的想法,不利用全人類科學最新最厚實的基礎,完全關起門來搞,很難打到全球先進水準裏。


2011年進入中國民營企業500強的門檻是60多億元,今年已經超過了200億元,為什麼?市場大了,市場厚了。現在問題是不光是水大,而且是浪急,在浪急的情況下,哪些領域有更大的生命力?哪些魚會有更大的生命力呢?哪些魚會引領未來五年、十年、二十年呢?


我的看法,兩手都要注意:一手就是繼續控製成本,讓我們的成本優勢延續,增加延續的競爭力;另外一手,就是中國到了要往獨到性這個方向去努力的時候了,還不單單是你卡我什麼脖子我就攻什麼關。中國1964年就有原子彈了,可是1964年的時候還沒有積體電路,還沒有晶片。所以,最要卡住脖子的是現在還不知道的那些東西,這是未來可能卡脖子的。因此,中國的企業,但凡有能力的,一定要打到前面去,過去我們實力不夠,我們就是發展中國家了,可是我看到國內這麼多過剩産能都是資源,為什麼不把那些資源用到新的事情上來呢?


我們對標一個國家——以色列,我們是1949年建國,以色列是1948年建國,差了一年。以色列自然環境、資源狀態很糟糕,國際和平環境遠不如中國,但是,它手裏的核心技術卻很多。所以有時候不單單和經濟水準、地理條件息息相關,它和“企業家精神”有關——把什麼作為自己的使命?不同的階段使命要迭代,要更新。中國發展到今天,不但要有做大做強、成本做優的使命,往未來看,應該往全球的獨到性使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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