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後上班的第一天,不少省份都召開幹部動員會議,部署新一年的工作重點。常規操作之外,山東省委書記劉家義的一番話,相當有看點。
會上,劉家義給山東的各級領導幹部立下了不少規矩——
要求2019年全省各級會議數量減少1/3以上;副省級以上領導幹部每年在基層調研不少於2個月;大膽使用“李雲龍式”幹部;遇到急需解決重大問題,縣委書記可直報省委,建立縣委書記、縣長與廳長直接溝通機制……
一句話,“擔當作為、狠抓落實”。
一年前,有一篇題為《山東終於意識到自己落後了》的文章流傳甚廣。那是2018年的動員大會,劉家義歷數近年來山東發展之落後,提出山東需要“新舊動能轉換”。
一年前動員“新舊動能轉換”,一年後動員“擔當”、“落實”,改革推動似乎沒那麼順利。此番省內“立規矩”,顯然對之前幹部作風和新舊動能轉化工作的推進並不滿意。
問題當然不止山東,著急的當然也不止官場。山東這一北方經濟大省,其領導層對問題的病灶診斷、藥方處置,在今天的中國,其實具有相當樣本意義。
體系
山東應該是焦慮的。
作為一個北方大省,山東的經濟發展曾一度領先全國。這幾年,山東新舊動能轉換落後導致經濟發展動力不足,即便不和南方諸省相比,周邊省份如河南的發展,就曾讓劉家義在2018年發出“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嘆。
2018年大會上,劉家義提到,經濟總量上,山東與廣東的差距由2008年的5860億擴大到2017年的1.72萬億;與江蘇的差距由50億擴大到1.32萬億。2018年,山東跟這兩個省的差距,則擴大到了2萬多億、1.6萬多億——
差距,一直在拉大。
經濟強省山東為何發展動力不足?在島叔看來,這和當地較為獨特的治理體系不無關係。相較于南方諸省,山東在發展民營資本、吸收外資方面並無優勢,其經濟高速發展有更為明顯的政府主導特徵。
島叔曾在河南扶溝縣和山東壽光縣所在的濰坊地區調研過,兩個地方的幹部都曾講起大棚蔬菜的故事。河南幹部感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河南幹部總是比山東幹部落後半拍。按現在的話説,就是“擔當作為、狠抓落實”的作風不紮實。
兩地幹部作風差異的直接結果就是,扶溝縣更早推廣的大棚蔬菜,反倒被壽光趕了先,後者成了全國知名的“蔬菜之鄉”。
作風差異有多大呢?直到2008年,島叔去河南扶溝調研,當地推廣大棚仍舉步維艱,鄉鎮政府強制村幹部“帶頭”種大棚,村幹部想盡辦法討價還價不願幹;相反,類似的通過産業結構調整“逼民致富”,在山東卻實行得較為順利。
原因無它,就是當地政府有為,“敢為人先”。畢竟,“政府有為”,不僅是山東,而且是中國經濟發展的奧秘之一。
但是,在市場經濟發展的條件下,政府作為其實是有限度的。
改革開放初期,政府代替農民做經濟決策,通過行政干預的辦法“逼民致富”,是行得通的;但今天的新興産業,如網際網路經濟,恰恰市場化程度極高,行政干預效果不僅極為有限,甚至還會起負面效果。
換言之,如果説紡織、能源、農業等舊動能還可以依靠過去行政干預的搶先“佈局”而發展的話,新動能只能按照新的市場規律辦事。
因此,現階段下,經濟發展的最核心處不僅在於幹部是否擔當作為,更在於治理體系是否適應經濟社會發展的需要。平心而論,島叔在全國各地調研,山東基層幹部的能力在全國也名列前茅,但為何山東和身前的江蘇、廣東差距仍在不斷拉大?
入手
問題出在哪兒?
坊間都傳言,山東的官本位文化比較濃重,應該為現在的發展後勁不足埋單。
一般來講,中國的官僚體系內部存在多重委託代理關係,山東官僚系統的重要特徵則是,多數幹部只對自己的直接上級負責,對更上級的決策並不關心。這是極為典型的科層制邏輯。
改革初期到上世紀90年代,中國行政體制改革的主線是政府職能和許可權從中央到地方不斷“放權”。由此,導致地方自主性極大增強,幹部只對直接上級負責,其實是有道理的。
客觀而言,這一治理邏輯,給山東省的地方經濟發展釋放了極大動能:有為的地方政府,再加上有能力的基層幹部,又符合國家治理體系的要求,簡直是絕配。
然而,進入21世紀以後,尤其是最近十餘年來,通過垂直管理改革,簡單的“放權式”改革放緩,中央和省級政府在很多治理領域都加強了宏觀調控力度。換言之,很多治理行為,甚至包括經濟發展,都很難再僅僅通過激活地方自主性來得到解決。
尤其是新舊動能轉換這樣的大問題,顯然不能僅靠地方政府解決,必須通過中央和省一級的宏觀調控來實現。在此意義上,幹部只對自己的直接上級負責已經不夠,更要有“大局意識”,認清大局,主動創新,才能有所作為。
因此,從抓幹部作風入手促進地方經濟發展,很有點山東特色。劉家義的話説得很明白了——2013年總書記在山東調研就提出了“騰籠換鳥、鳳凰涅槃”,2019年了山東如果新舊動能轉換得還不成功,怎麼説得過去?
重點
“焦慮”之下再看山東的新規矩更有意思。可以説,這些新規不僅是一場作風建設,更是對山東官場長久以來形成的固有習氣之改革。
一是打破“只對上負責”的官僚習氣。在國家治理現代化進程中,治理行為的規範化、制度化程度都在不斷加強,“規矩”在政府行為中越來越起決定性作用。某種意義上,幹部“只對上負責”是不夠的,甚至是錯誤的。幹部不僅需要對上級負責,還需要對規則負責,對老百姓負責,對大局負責。
作為國家新舊動能轉換試驗區,在山東推進新舊動能轉換工作就是大局。在此意義上,哪怕是最基層的地方主官,只要能促進新舊動能轉換工作,都可以直通省委。
二是打破“固守成規”的官僚病。在山東調研時,島叔不止一次聽到,“只要聽領導的就行了,不要自己思考”。這倒是非常符合科層制的關於“官僚”的職業要求,卻不一定適合實踐。
島叔在研究過程中有一個切身體會: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全國各地的很多基層政府都在轟轟烈烈地宣傳自己的基層治理創新,唯獨山東比較少。經過幾次實地調研,島叔發現,其實山東很多地方的做法非常有借鑒意義,宣傳卻很少。
為什麼不宣傳?和基層幹部交流後才知道,這些“創新”,都是被問題倒逼出來的,故而必定真實有效。但當地幹部覺得,既然是問題倒逼出來的,也就意味著當地是有問題的,至少曾經有問題——那麼,一旦宣傳,是好是壞?況且上級沒有要求宣傳,既然自主宣傳有風險,乾脆不宣傳好了。
這麼一看就明白了,山東的幹部不是沒有創新能力,但固守成規的官僚病,束縛了他們主動創新的動力。
幹部
幹部是國家治理的關鍵。毛主席説過,路線確定了,關鍵就在幹部。因此,抓幹部作風,並不僅僅是一時之舉,而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必由之路。
一個值得注意的數據是,2018年,山東換了4名市委書記。
作為南方人、作為曾經在部委工作的新領導,劉家義對山東幹部的要求是急切的、也是更高的。2018年講話中,他提到鄰居河南的發展對山東的“刺痛”效應;2019年的講話中,他也列舉了相當多的例子,讓山東幹部自己對比。
比如政府部門的工作效率:“最近寧波引進上海交大成立人工智慧研究院,從對接洽談到掛牌只用了12天。有關部門可以考察一下,看人家是什麼樣的流程?”
談幹部要“善謀”:“海南有個蜈支洲島,面積不到2平方公里,短短兩三年就打造成5A級景區,年門票收入超過3億元。我省沿海無人島嶼有500多個,是不是可以在保護性開發上做一些探索?”
在他的講話裏,海南、寧波、北京、深圳,多地都是樣本,全國都有值得學習的對象。省裏的部門要在全國確立“對標”單位,各市縣也得有“對標”城市。光有目標不夠,還得有具體方案。
不僅如此,山東2019年還要選派數以百計的幹部,到部委、央企、發達地區挂職,交流任職,還要把中青年黨政人才送出國(境),接受培訓。這一點,顯然是受到東南沿海地區做法的啟發。
光對比,“刺痛”可能也不夠。對於幹部,一個重要課題是如何激勵。至少這番話裏的“激勵”意味是濃的:獎,要把獎金髮到具體人手裏;懲罰,“板子要打在具體人身上”。鄉鎮人員的收入要高於縣直機關同職級人員水準,基層幹部“加班沒法就餐”也得解決。
對招商、招人才等工作,山東的最新要求是直接對地方政府一第二號人物的:專項考核對像是16市書記和市長,前三名重獎,後三名約談,連續落後要有説法;考核前三名的市,公務員優秀等次比例增加1個百分點,後三名降1個百分點——這些,在公務員的隊伍中,都是實打實的考核。
最狠的一句話則是:“不換思想就換人,不負責就問責,不擔當就挪位,不作為就撤職。”
有為才有位。如果被輿論詬病“官本位思想”濃重的山東,也能形成能上庸下、獎懲分明、體系內良性迴圈、同時有治理科學性的體系,這場內部改革無疑會對其他地區形成示範效應。
山東是儒學發源地,《禮記·中庸》中有句話:“聞過而終禮,知恥而後勇”。如果山東真能痛定思痛,奮勇前行,這場焦慮就意味著新的開始。
文/呂德文
(武漢大學社會學系研究員)
編輯/公子無忌、百里雲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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