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殷 國際關係學院副教授 中國與全球化智庫研究員
隨著香格里拉峰會的結束以及中美高層會談的展開,南海問題正在降溫,有關於中美關係的思考正在逐步回歸到理性與務實的基調上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雖然中國與東南亞一些國家的南海摩擦長期存在,但是美方對於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解讀,卻可能是此次南海摩擦升級的重要動力。如何看待中國在東南亞的“進取”,如何看待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意圖,已經成為中美關係的重要問題。令人憂慮的是,國內也有人熱衷於將“一帶一路”視為挑戰美國的大戰略,這種所謂的大戰略與大視野與美方的蓄意炒作共同將中國包裝成為了一個亟不可待、意圖挑戰美國、爭奪霸權的大國。這兩種似乎截然對立的觀點,其實都在炒作一個共同的內容,那就是中美之間的對抗不可避免。更誇張的是,一些美國人高喊著“懲罰中國”的同時,一些國內的聲音甚至已經更進一步地在討論“打不打”的問題。坦率而言,這些聲音對於中美關係的走向是無足輕重的,中美高層的默契與互信早已形成,但是這些聲音對於“一帶一路”倡議的實現卻是極為有害的,這些聲音扭轉了南海現實的議題,把簡單的海域衝突,上升為一種宏大的戰略設計。它不僅嚇著了東南亞的鄰居,而且用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大帽子綁架了我們的政府。尤其值得指出的是,這種聲音雖然在“反美”、“抗美”上,很能搏出位,但是卻恰恰起到了美方所需要的“製造緊張局勢的效果”,實際上是在幫美國人的忙。
南海問題的實質是美國用安全來制衡中國的發展
坦率而言,南海問題上的中美摩擦,是美國人給我們的一帶一路挖的大坑。對於東南亞國家而言,經濟發展要依託中國,國家安全要依賴美國,是一個基本的現實。幾乎所有的東南亞國家都是在發展與安全的兩軌上搞平衡。安全問題不突出了,這些國家就往中國這邊挪兩步;安全問題嚴峻了,這些國家就往美國這邊挪兩步。由於舞步的節奏,主要取決於安全形勢的變化,誰能夠按照自己的需要調整安全形勢的緊或松,誰就能夠讓東南亞國家跟著自己的指揮棒起舞。也正因為此,雖然我們搞海上絲綢之路的決心很大,投入很大,但是東南亞的主動權仍然在美國一方。
認清了這個現實,我們就應該知道,一些東南亞國家對於“一帶一路”倡議的響應,是以其安全被美國保障為基礎的。“一帶一路”以基礎建設為突破口,其關鍵之處在於填補了美國的空白,而非挑戰美國的勢力。從長遠來看,隨著中國-東南亞地區經濟一體化的提升,走向“五通”的“一帶一路”必然能夠從經濟基礎上改變目前東南亞的上層建築,但這個過程是漫長的,甚至需要兩代或三代人的努力。在目前這個階段,“一帶一路”還不足以挑戰美國,甚至其進展還有賴於美國在一定程度上的“不反對、不添亂”。因此現階段的主要任務,恰恰不應是隨著美國的節奏來升高調門,這實際上幫美國人的忙。東南亞的氣氛越緊張,東南亞國家就會越靠攏美國。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中國與東南亞是巨人與鴿子的關係。你撒點麵包屑,它會靠近你,你稍微做點動作,它就會嚇跑,而且很難再回來。
南海問題應對核心利益做更清晰的界定
坦率而言,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立場是防禦性質的,從某意義上而言,我們的底線是不允許一些東南亞國家進一步侵吞、蠶食南海島礁。中國在南海建島的實質是以改變部分島礁的物理現狀的方式,來維持現狀。事實上,這才是我們所維護的核心利益。問題在於,我們的一些部門、專家、學者更愛用模糊的表述來含糊我們的核心利益,加之我們習慣使用的浪漫主義的激情表述,這讓南海問題上的核心利益在很多時候被過分放大了。在這種放大的語境下,“維護南海主權”的誓言很容易被引申為要對被佔領島礁採取進取態勢,而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等充滿彈性的空間則被忽視或淡化了。
目前,我國在南海問題上面臨最大的困境,就是南海問題事實上的國際化,多個國家瓜分島礁的態勢已經形成。我們既不能承認,也不能武裝收復,説不清、打不得,實際上處於進退失據的尷尬境地。南海造島與其説是收復被佔島礁的進取之舉,不如説是為了避免中國被擠出南海的無奈之舉。一些研究者看不到這些真實的現狀,卻熱衷於從大戰略上去把戰術上的防守動作賦予了戰略上的進攻意義,不僅偏離了事實,無助於爭取同情與理解,而且激化了不必要的對抗與緊張。南海一共有多少個島礁,中國實際控制了多少個,東南亞的國家控制了多少個,這是擺在這裡的事實,我們一些學者還幻想著掌控南海,扼住日韓的咽喉,甚至進一步威脅澳大利亞,在很多時候這已經不是搞學術,而像是在玩“帝國時代”之類的網路遊戲了。在南海問題上,真正理性的態度,是慎用“核心利益”這樣的剛性詞彙。南海牽涉的問題很多、很複雜,不是所有問題都是核心利益,有許多利益本是可以交換、讓步的,對於南海問題各方都是如此,這裡面仍然存在共贏的空間。把南海問題“核心利益化”,其實是把南海問題變成了“零和博弈”,且不説南海這邊爭不爭的贏,能不能其他島礁佔領國把吃進去的吐出來,就是“一帶一路”在東南亞的推進恐怕也會受到巨大的影響。舉個最簡答的例子來説,“九段線的內涵到底是什麼?”恐怕就是一個急需説明、澄清的問題。為什麼從十一段線變成了九段線?九段線的性質是什麼?九段線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到底是什麼關係?九段線下其他國家有什麼權利?在這些問題不説清楚的情況下,把南海諸多問題籠而統之地以“核心利益”概括,實際上是壓縮了自己的談判空間。什麼是“核心利益”,就是極為重要,完全不能讓步的利益,就是為之可以流血犧牲、決不妥協的利益。我們國家的核心利益其實並不多,台灣不能獨立是核心利益、中國共産黨的執政地位是核心利益、民族團結是核心利益、改革開放是核心利益,但是南海的九段線是不是核心利益,卻是未必沒有爭議的。如果今天的南海島礁問題被上升為了核心利益,那麼很容易帶來兩個追問,一個是中方曾經將北部灣的白龍島割讓給了越南,這是中國南海島礁問題的開始,這個歷史責任要怎麼算?另一個是,中國在建國以後若干次的邊界勘定中,對蒙古、朝鮮、緬甸都做出過相當大的領土讓步,這是不是在讓渡核心利益?中國人有自己的政治智慧,它在很多時候超越了西方文明狹隘民族主義的想像空間,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莫不如此。在很多時候,只有知道了國家真正的大局是什麼,才能更明智的去界定核心利益。
南海摩擦折射的是“一帶一路”上的大國關係
中國社會有一種很不正常的風氣,那就是一些人言必談反對美國的霸權主義,但是骨子裏卻透著對霸權的興趣,言必談反對西方殖民主義和新殖民主義,可是關起門來自己人説話,卻一副殖民主義者的腔調。有的專家談孔孟之道,居然能夠説出“孔孟之道就是幹你前和你説一聲”,下面居然還掌聲、笑聲一片。網上涉及國際問題的小文章,最火的居然是“看到祖國這麼流氓我就放心了”。這種現象不僅讓人悲哀,更應讓人警惕。它説明,我們社會中的一部分人還不具備大國公民的素質,相比于承擔與權力相應的責任,他們更願意扮演狡詐、強力的流氓,或者説,他們只會以流氓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世界。
問題在於,作為一個新崛起的國家,如果過度強調了“霸者之術”而忽視了“王者之道”,那麼它與其他大國的關係就很難理順。大國之間有競爭有博弈,是個非常正常的現象,偶爾耍耍小聰明也未必不可以,但是價值觀上的虛無卻可能會讓這個國家沉溺于陰謀的泥潭而失去陽謀的能力。談大國關係,我們總是要談勢力範圍、談國際秩序、談軍事、政治與經濟,這些都很重要,但是在今天,對於中國可能更加重要的是,要在文化上、思維上配得上一個世界大國的角色。在南海問題上我們太注重硬實力的碰撞,而忽視了如何運用硬實力本身可能也是一個問題。中國的崛起決不能走普魯士的老路,這是有關於肌肉發達、戰術精妙卻在戰略上偏執、愚蠢,終致自我毀滅的悲劇。
作為一個後發國家,中國的戰略形勢其實非常嚴峻,戰略空間也的確受到嚴重擠壓。向東有日本、向西北有俄羅斯、向東南有美國、向西南有印度,此外還有越南、印尼、烏茲別克、南韓、新加坡著一些心懷大國情結的國家。在這樣一個大國林立、高度複雜的場域裏,實現崛起、謀求權力,純粹依靠軍事或是經濟的物質性力量是無法實現的。美國人在後冷戰世界裏的霸權受損與普京政權的泥潭深陷,都告訴了中國一個道理,那就是單方面地塑造或是挑戰世界秩序,都會帶來得不償失的後果。中國要處理好與大國的關係,恐怕必須在價值觀上做好充分的準備,要運用人類文明的成果來處理與大國之間的關係,從而將大國之間的競爭控制在盡可能文明的程度上。現在國內的一些鷹派,言必稱文明衝突,其實若真按照他們的叢林思維,哪有文明的衝突,最多只是不文明的衝突。很多人現在覺得中國是世界第二了,迫不及待地要挑戰一下世界第一,這其實是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的衝動,其結果往往是老大和老二打了個頭破血流,最後便宜了後面的老三。中美雙方都其實都非常清楚這點。這也是南海問題先激烈後和緩的根本原因,而真正希望中美在南海上衝突的,恐怕也是俄羅斯、朝鮮和日本。中美雙方其實是有默契的,美國摩擦摩擦,國防部多拿點預算,民主黨多拿點選票。中國則繼續建島,但是一方面島嶼的軍事化色彩會減弱,另一方面也會和東盟諸國尋求妥協。大家鬧一鬧,似乎劍拔弩張,其實分寸都拿捏的很好。從目前來看,南海問題上,一個贏家是中國,因為建島已經成為事實;一個贏家是美國,因為重返亞太獲得了合法性;還有一個贏家是日本,它利用中美的緊張向著正常國家邁進了一大步。真正的輸家其實是東盟諸國,因為他們不僅被中、美分化了,而且在南海上也基本喪失了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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