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兄弟夥伴
基辛格:你在美國訪問,見了許多人,有什麼感受?
傅瑩:我的印象如果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焦慮”。儘管美國仍然是最強大的國家,但是也不能掌控一切。美國自身面臨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還想要用舊的手法去處理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這是做不到的。美國需要儘快適應世界的場景轉變,改變看待世界的方式。
基辛格:確實,世界變化了,當前美國處於不尋常的時期。在過去很長歷史時期,美國都處於絕對優勢地位,外交政策也建立在這一前提之上。的確,我們處在一個新世紀,不僅對美國,對中國也是挑戰,難道不是嗎?
傅瑩:是的,但是中美面臨的挑戰完全不同。美國的難題也許是,要學習如何與平等夥伴相處。我觀察,在美國的傳統世界裏面,國家關係只有兩種,要麼是俯首稱臣、尋求幫助和支援的盟友,要麼是需要對抗和打倒的敵人。美國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兄弟般的夥伴吧?
基辛格:沒有吧,我還真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
傅瑩:是不是可以這樣看,在美國人的政治文化裏,沒有與夥伴進行真正平等合作這一説。這也是為什麼,與像中國這樣既不是盟友、又不是敵人,只是希望成為夥伴、一個平等兄弟的國家打交道,讓美國感覺不舒服。這並不是説中國想成為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大國,而是因為根據中國人的世界觀念,大國小國都應該兄弟般相處。
説到挑戰,中國的困難在於,突然被推到如此高的世界中心平臺上,被各方賦予如此高的期待,我們許多人對此還未完全適應,就像剛登上舞臺還背對著觀眾的人,常常以為自己仍然是看客。中國人正在努力學會成為世界公民,在國際上發揮更大的作用,要做得更多和更好,還需要時間。外界往往看不到這一點,甚至用對舊大國的眼光來審視中國。中國也面臨加快學習的壓力。其實大部分中國人是處於剛剛實現溫飽水準。你不能想像,僅僅是20年前中國還是多麼貧困,我還記得自己家裏每個月發工資之前五六天的窘迫。現在的年輕人雖然條件好于過去,但是在就業的起步階段也是很艱辛的。
基辛格:美國的普通人並不了解中國老百姓曾經歷過什麼,在想些什麼,也不了解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況,只是覺得中國人越來越有錢,中國也變得更加富裕和強大,因而會越來越像美國。中國年輕的下一代人會認為現有擁有的一切理所當然,對國家和政府的期待也將越來越高。中日島嶼之爭以及中國在南海與相關國家的領土爭端近來升溫,多數美國人感到擔憂,他們認為這是因為中國人想要的越來越多。我個人認為,中國並不是想要取代美國,只是希望獲得應有的尊重。隨著中國變得越來越富裕和強大,這種獲得尊重的願望是否也會更加強烈?
中美兩國都自認為是獨特的。我們這裡有“美國特例論”,認為自己獨一無二,實力超群,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中國則有文化優越論,從歷史角度看,中國很長時期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中華文化優於周邊其他國家。要求別國供奉稱臣的朝貢制度不就是基於中國的文化優越性嗎?所以,中國未來到底會如何?許多人持保留看法。
大國之間戰爭的風險仍然存在
傅瑩:古代中國即中央之國的觀念、以為自己就是天下之中心的想法,應該説主要是受地理知識所限,而不是基於追求世界強權。中國人有文化自豪感,中華文化確實博大精深、影響深遠,但中國文化中並沒有統治整個世界的野心。事實上中國人當時對外界知之甚少,也沒有很大的興趣。中國國內還存在許多要解決的難題。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相當奢侈,如果全世界人民都要像美國人那樣住大房子、開大車,地球根本承受不了。中國領導人都經受過基層的歷練,很清楚國家和人民的實際情況和需求,正致力於建設一個更美好、更安全的國家。中國國內問題很多也很嚴峻,但總體上是可預測和有方案的,而在國際層面上出現的新挑戰,對中國政府和人民來説是前所未有的。當前中美是否共同面臨一個至關重要抉擇,是要將21世紀引向和平還是衝突?我們有沒有能力保持和平?從有了國際關係歷史以來,還沒有哪個世紀擺脫過戰爭的困擾吧?
基辛格:有過,在1815-1915年的100年間,世界沒有發生大的戰爭,主要是因為,在法國大革命之後,主要國家領導人都希望和平相處,他們通過定期會晤、談判等方式解決了戰爭風險,維護了世界的和平。你認為美國與中國會爆發戰爭嗎?
傅瑩:這是一個非常嚴肅和重要的問題。理論上講,我認為大國之間再次發生世界規模的戰爭的可能性比較小了,因為各國經濟高度依賴,利害太大了。而且,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國家無須訴諸戰爭手段就可以獲得資源、市場、資本和技術。此外,戰爭的形式也不同於以前,大國之間戰爭的後果太不可測。我覺得,現在的危險是仍有人認為戰爭是解決大國之間問題的一個選項。
基辛格:歷史上不是所有的戰爭都有經濟上的原因。現在,雖然大國之間相互作戰的可能性不大,但戰爭的風險仍然存在。回顧一戰發生前10年的歐洲,雖然沒有發生戰爭,但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大大小小的危機,人們對危機習以為常了,不去認真處理,導致失控,走向戰爭。現在如果對危機處理不及時或者不恰當,也有可能失控,引發戰爭。當前的風險是,國家在發出威脅之後不知道如何體面地下臺階。根據我的經驗,有的國家正在美中之間玩遊戲,美中雙方都需保持清醒的頭腦,以免被利用了。
中美之間很多問題源於認知偏差
傅瑩:過去就有國家善於遊走于大國之間。我覺得矛盾本身是可控的。倒是日本的安倍首相很值得警惕。他拿釣魚島爭議做了一個大局,誇大來自中國的軍事威脅,借此調整安全戰略甚至修改和平憲法。美國如果看不清楚其中的風險,因為是盟友而被捲進去,會對局勢走向和各方判斷産生很大影響。美國一些高層講話比較情緒化、不慎重。我在美國這些天許多人都在質問中國對海上問題的處理,我做了解釋,發現他們大多數人都沒有認真去了解事實就下了結論。這表明中國需要對外説得更多。
中美雙方對中國地位的認知存在很大差異。美國過高估計了中國,認為中國想挑戰美國的領導地位,因而對中國焦慮。中國民眾看到的是,美國在很多中國人關心的問題上都站在中國的對立面,當中國面臨周邊問題的挑戰時,美國不分青紅皂白總是指責中國,這導致民眾對美國的負面情緒上升。特別是,在美國一些選舉中,政客需要通過批判中國而獲得選民支援,這令中國人費解甚至不滿。
基辛格:這確實讓人擔心。當前美中雙方最重要的是要避免明顯的衝突。在周邊問題上,儘管中方很多時候是因為受到挑釁而不得不做出反應,但仍然要避免給外界造成威脅鄰國的感覺。現在,美中兩國面臨的共同挑戰是,能否在一些問題上攜手合作?這不僅有利於美中兩國,也有利於世界的和平與穩定。美國和中國需要認真考慮能在一起做些什麼。正如二戰後的美歐之間通過真正的合作而拉緊了跨大西洋紐帶,美中之間也可以通過合作來加強聯繫。當然這種合作也同樣要避免使中國的鄰國感到不安。奧巴馬總統和習近平主席提出共建中美新型大國關係,我認為雙方還可以做很多。
我理解中國現在所處的困境。領導人不希望和美國發生衝突。但在遭遇挑釁的時候,他們又需要作出反應。美國同樣也處在困境之中。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些爭議島嶼到底在哪。由於網路和媒體的影響,領導人都會受到國內壓力的影響。當今,人們都是從電視螢幕和網路上獲取資訊,他們的思維方式與當年從報紙和書本上獲取資訊的人們很不一樣。所以我們需要設法劃清問題的界限和降低爭議的熱度。中美之間還有很多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因這些問題而分散注意力。
此外,中美需要就兩國的戰略考慮進行交流。清楚彼此的戰略方向有利於未來的合作。例如,美方並不需要用南海問題來威脅中國,現代的戰略家不會考慮用距離中國幾百英里的小島來遏制中國。
傅瑩:21世紀的中美跨太平洋合作應該是平等和雙方都有需求的合作。這種合作的成功不僅需要雙方都主動推進,還要求雙方在必要的時候都能夠妥協,能夠照顧對方。我們可以找到共同利益的基線,嘗試合作起來。例如在氣候變化問題上,雙方就有著共同的利益。關鍵是不能一方總是要求另一方滿足自己的需要,而是有進有退,真正的平等合作。
評 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