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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無盡情無涯——寫給遠行的父親

發佈時間: 2019-09-11 | 來源: 中國網 | 作者: 廖毅文 | 責任編輯: 呂欣

又到了中秋月圓、丹桂飄香的季節,我徜徉在北京節日的花海,穿行在熱鬧的街市,在沒有父親的中秋節遙望歸途,悲愴而惆悵。父子情深,血脈相連,難以割捨,卻終要生死永別,離我而去,不禁想起了故鄉門前父親栽種的那棵桂花樹。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雖然種樹的主人不再回來了,但他種樹賞花的身影猶在眼前。親友們總是喜歡聚集在樹下,一邊沐浴著桂花的幽香,一邊思念他,緬懷他,仿佛他從未離去。我想,桂花樹是有靈性的,那綴滿枝葉的一簇簇潔白花朵,既是對父親精心呵護的感恩,也是對他的禮讚與懷念,不知遠在天堂的父親是否感知桂花樹厚重的情意。

父親一輩子,就像故鄉門前的桂花樹,蒼翠茂密、無私無瑕,盡吐芬芳。他對黨和人民事業無限忠誠,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今年端午,我出差路過家鄉。剛進家門,正好遇見父親原政法系統的老同事景國宏叔叔,他激動地拉起我的手,回憶起與父親在一起的往事。第二天一早,專門送來了當夜寫就的詩作《我與摯友那些年》。他寫道:“荊楚俊傑,駕鶴西去,50年代,情同手足。政法戰線,三家協同,大案要案,先後告破。披荊斬棘,夙夜在公,細心鑽研,猶在眼前。革命精神,歷久彌新,斯人雖逝,風範長存。”

而立之年的父親

父親是一縷陽光,讓你的心靈在寒冷的冬天,也能溫暖如春;他又像一泓清泉,讓你的情感即使沾染歲月風塵,依然被洗濯得純潔明凈。父親始終以特有的沉靜和含蓄,聳立在你的生命之源,詮釋著父愛的責任,伴隨你走過坎坷而孤獨的征程。1992年,隨著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斷發展,新一輪的下海潮在全國各地迅猛興起,許多人辭掉公職,商海淘金。父親的老同事來家裏串門,總是傳遞一些誰的女兒去美國發展了,誰的兒子開公司掙大錢的消息,父親從不羨慕,卻把我參加總部工作組在西藏邊境乃堆拉哨所照的一張相片,擺放在客廳的顯要位置。此舉無聲勝有聲。他想告訴人們,逐夢軍營,獻身國防,為國盡忠,才是熱血男兒應盡的義務和人生價值。父親曾是鐵血男兒,也有過風華正茂。孰輕孰重,他心裏最清楚。

世間花之香者,清雅或濃郁,二者不可兼得。唯獨桂花清芬飄逸又濃郁致遠。因此,父親告誡我要學桂花的品性,明德惟馨。軍隊在“郭徐”時期,綱常敗壞,是非顛倒,姦佞橫行,英雄落淚。令多少宏願,竹籃打水;多少熱血,付之東流;多少志士,黯然傷離。“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繁霜儘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有一天,我在家裏談論軍中某某“大老虎”因貪污腐敗,被立案調查;某某某又因作惡多端,畏罪自殺;某某頂風違紀,不收手,買官當上了將軍,最終從軍職房搬進了“班房”等爆聞糗事時,父親清澈的目光流露出對軍隊鐵拳反腐、全面整治,開始浴火重生、鳳凰涅槃的欽佩,但又無不閃過一絲憂慮。他嚴肅地告誡我,宦海浮沉,較量無聲。寧要踏實純凈的平凡,也不要骯髒換來的富貴;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保持定力,守住底線,經得住誘惑,才是黨的好幹部,還用“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和“厚德載物”激勵我。當時,我取笑過他的迂腐和不合時宜。現在,父親的話時常在耳邊響起,猶如警鐘長鳴,鞭策我防微杜漸,不忘初心。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是自然規律和社會生存法則。每個人都想取得成功,走向輝煌,這無可厚非。但軍隊過去“不跑不送低職使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任用”的惡劣政治生態,誰之罪?誰負其責?誰能實事求是給廣大官兵一個交待?!真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蘇軾在《三槐堂銘》中有詩云“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家風和文化是一個家庭的精神內核。她像一件藝術瑰寶,在漫長歲月中歷經一代代人的傳承、打磨、沉澱,成為一個家族的精神紐帶。對此,父親身體力行,率先垂范。

父親與弟弟(左)及戰友合影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父親工資不高,家裏條件一般,他卻慷慨大方,樂於助人,用積德行善,對我言傳身教。當時,國家為大力發展農業,從省市到地縣級單位都按比例指派幹部到農村,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幫助解決農業生産中的諸多問題。我從小學到中學,父親幾乎長年累月在農村住隊,終因積勞成疾,患上了肺氣腫。只有累倒了,才回家休息幾天。他體貼農民的疾苦,對他們的需求和困難,總是想法設法幫忙解決。有一次,父親把一對農村老夫妻接到家裏,住了很長時間,幫他們托關係尋醫問藥,治療頑疾。老夫妻病癒離開時,父親還送給他們很多物品。這是一對無兒無女的五保戶,父親經常接濟他們,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父親晚年,不時要求我在經濟上幫助有困難的人。每次都囑咐我,不要杯水車薪,要多多益善。我曾調侃過他,不是掏自己腰包,不知道心疼。他忍不住地揚起頭,笑得是那樣的開心爽朗。那笑容,至今在我眼前閃現,慈祥豁達,溫暖如春。

清代翰苑名賢姚文田説過,“世間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腹有詩書氣自華。父親深知讀書豐富知識,增長本領,改變氣質,開闊眼界的道理。他雖然出身貧寒,但聰明好學,情趣高雅,愛好廣泛,經常給我講山西裴氏家族的故事。他説,這個家族在中國歷史上傳承2000多年,人物之盛、德業之興世所罕見,其根本原因是家族無論男女老幼一律手不釋卷。讀書不僅是個人成長進步的階梯,也是一個家族興盛的不竭動力。人的外貌會逐漸衰老,但被書香滋潤的靈魂不會枯萎。他病重期間,鄭重地告訴我,老家的書櫥裏,存放著他的一些修身齊家濟世悟道的書法作品,要我認真領會,好好保存。我聽後,還流露出一種不以為然的漠視。心想,我認識很多著名書法家,還有機會與沈鵬、李鐸、歐陽中石等書法大家推杯換盞,聆聽請教,您這位老同志只讀過幾年私塾,能有多大造詣?他去世後,我將他的作品發到網上,很多首長和戰友都説寫得不錯。軍事博物館袁偉將軍説:“你父親的書法功底深厚,章法講究,你不説,我還以為是明清書法家的作品呢!”我幡然醒悟,父親讓我收藏好他的書法,是讓我延續文化的血脈,傳承純良的家風。

父親病逝的翌日,我到301醫院內科大樓他的病房收拾物品。無意中,挂在床頭顯示他姓名的電子牌闖入眼簾。我想起父親為戰勝病魔,延長生命,陪伴家人,忍受著每天抽血、輸液和治療的痛苦,從不叫一聲疼,也不掉一滴淚,如今還是被病魔奪去寶貴生命,不禁悲從心來,失聲痛哭。父親,我一點思想準備沒有,您怎麼就走了呢?我多想您康復後再好好孝敬您,做幾樣你愛吃的菜肴,您怎麼就走了呢?我投身軍營,長年在外,父子之間聚少離多,我有好多話要向您訴説,您怎麼就走了呢?我曾寫過一首《寫給遠在天堂的父親》的歌詞:“時光如水,穿過朝暮春秋;往事如舟,滿載父親叮囑。幾多慈愛,幾多滄桑,幾多守候,都珍藏在記憶深處。一壺老酒,自酙永別淒楚; 漫漫長路,往事不堪回首,您在天邊眺望,我在塵世祈盼。千溝萬壑,夢裏執手相看淚流。日月星辰,朝夕輝映心頭; 青磚黛瓦,鐫刻舐犢情柔;霜鬢晧首,背影蹣跚。待我告老還鄉,伴您度過春夏秋冬。”

古稀之年的父親

父親的最後幾年時光,是與我一起度過的。家裏的每一個角落,每一件物品,都留有太多父親的印記。每次走進他的房間,一種揪心的痛楚瀰漫全身。房間的所有物品,都按父親生前的原樣擺放。他的病歷、CT片和使用過的呼吸機、血氧儀……我都捨不得處理,因為上面留有他的氣息和指紋。霧化杯中殘留的純凈水我也捨不得倒掉,我期盼他還能回家,制氧機再傳來輕輕的轟鳴聲。無數次的午夜夢回,我找到了治愈他疾病的良方,當我高興地喊道“爸爸,我找到好藥了!”醒來時卻是一場夢,我不得不接受永遠失去他的悲痛與缺憾。

每當我遇到困難感到無助的時候,就會想起父親養育我們成長的艱難歲月,想起他所經受的種種磨難,與他進行心靈的對話。特別是“文革”中公檢法受衝擊時,他身穿深灰中山裝,斜背軍用挎包,站在戲臺上被批鬥的情景,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他平靜堅定的臉上,沉著淡定,坦然自若,無所畏懼。這種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藐視一切邪惡的氣勢,在精神上給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和支撐,激勵著我去戰勝一切艱難險阻。

生老病死是一種司空見怪的自然現象。親人離世悲痛是難免的,隨著時光流逝會逐漸變淡。但我與父親之間好像有一種無形的東西纏繞著,割捨不斷。這是他傳承給我的“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的理想火種?還是“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赤子情懷,或是“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堅強意志,抑或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錚錚風骨?

父親生前,我對他的思想和情感觀察不夠,體悟不深,覺得今後還有時間和機會去解讀。在他離開的這些日子裏,回憶起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更覺得父親深沉博大,淳厚內斂,正直坦蕩。人在年輕的時候,往往熱衷浮華,幻想功名,追求成功,而對父母的恩情,體會不深,察覺不細,認為父愛母慈,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仿佛他們是擺在屋子裏的一個老物件,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不懂得去溝通理解,更不知道去體貼關心。只有經歷了人生風雨,看清了人情冷暖,懂得了世態炎涼,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後,你才會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最愛你包容你的,永遠是你的父母。可當我們感知這些,體會到父母的付出和不易,開始關注和珍惜他們的時候,卻發現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甚至物是人非,讓人悔之晚矣!

耄耋之年的父親

著名作家畢淑敏説過,每一個赤誠忠厚的兒女,都曾會在心底向父母許下“孝”的宏願,相信來日方長,相信水到渠成,相信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可以從容地盡孝,去報答父母的恩情。許多人卻忘記了時間的殘酷,人生的短暫;忘記了生命不堪一擊的脆弱。就像朱自清在《背影》中描述的,他最不能忘記的是父親的背影,以為一別後很快能見到父親,卻不知整整過去了兩年,還是不得見。那種悵然傷懷,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懂得。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孝是稍縱即逝的眷戀,孝是無法重現的幸福。子欲孝而親不待,是世界上最悲痛和最無奈的事。特別是當生活愈來愈好的時候,這種遺憾會更加強烈。

有一件事很神奇,我迄今不能做出合理解釋。在父親離開我的這些日子裏,每當我縈回輾轉,尋他千百,心心唸唸到因悲痛而不能自持時,他總能如約走進我的夢中,輕輕擁我入懷,用他那雙綿軟的大手,摩挲著我的頭髮臉頰,這難道是人們津津樂道的量子糾纏?還是因日有所想,夜有所思,産生的幻覺和場效應?也許是父子連心,冥冥之中,我感覺父親沒有走遠,還在我的身旁,與我一起迎接朝陽晨曦,送走晚霞落日……真是念茲在茲,無日或忘!

“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南宋愛國詩人楊萬里的《月桂》,把桂花的清雅和濃香寫得新穎別致,生動形象。我愛桂花。她沒有牡丹的雍容華貴,沒有月季的鮮艷奪目,但她剛勁不屈的幹枝,晶瑩剔透的花朵,碧綠蔥郁的樹葉,沁人心脾的清香,純潔而質樸,無我而崇高。我的雙眸濕潤了,淚眼朦朧中,我仿佛看見父親披著霞光,從桂花樹下,正向我緩緩走來……

(作者:廖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