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朱鹮能言,它們可以講出100年的跌宕起伏,從憂傷、悲愴到絕處逢生的驚喜。
今年11月,國家林業和草原局朱鹮保護國家創新聯盟統計顯示,朱鹮的種群數量突破萬隻,受危等級由極危調整為瀕危。在上世紀中期幾近在全球滅絕的朱鹮,孤羽重生。
1981年,在陜西洋縣,世上僅存的7隻野生朱鹮被發現。從此,以洋縣為原點,7隻朱鹮開枝散葉,繁衍壯大。它們飛出洋縣,飛越秦嶺,飛向全國,飛到海外,瀕臨滅絕的命運得以逆轉。
野生朱鹮曾經存在過的日本、南韓、朝鮮和俄羅斯也都做過拯救朱鹮的努力,但都未能挽救朱鹮的命運。這個冬天,記者走進秦嶺南麓的洋縣,聆聽朱鹮與人類的故事。
護鹮保姆
寒冬時節,在洋縣的河灘、濕地、水塘,不時會和一群覓食、棲息的朱鹮相遇。長喙、鳳冠、紅首、白羽,極具辨識度的它們毫不膽怯地掠過人的頭頂,張開朱紅色的羽翼腹面,在空中留下一抹顯眼的紅艷。
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朱鹮因美麗的形態聞名,素有“東方寶石”的美譽。歷史上,朱鹮曾廣泛分佈于東亞。可在環境污染、過度採伐、非法獵捕等影響下,20世紀30年代以來,朱鹮急劇減少。60年代,俄羅斯遠東地區朱鹮滅絕;70年代,朝鮮半島最後一隻朱鹮消失;1981年,日本將最後5隻野生朱鹮捕獲進行人工飼養,但未能繁育……在地球上生活了約6000萬年的朱鹮站在生死邊緣,中國成為保護朱鹮的最後一線希望。
“啊嗷啊嗷”,朱鹮破空長鳴時,聲音和美麗的外表有些違和,清脆尖銳。42年前,正是這種鳥鳴引導著人們在洋縣與朱鹮“重逢”。
為了查明朱鹮在中國的生存分佈情況,1978年,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鳥類專家劉蔭增受命帶領團隊尋找朱鹮,3年跋涉5萬餘公里,最終追隨它們獨特的鳴叫,在秦嶺深處、海拔上千米的姚家溝一帶發現兩對成鳥和3隻雛鳥。
彼時,它們是全球僅存的野生朱鹮。消息一齣,震動世界。
備受矚目的7隻寶貝怎麼守護?此前,日本等多國也為守護朱鹮付出了極大心血,但人工養殖限制了朱鹮的可能性。在吸取他國教訓的基礎上,中國敲定新的保護思路:就地保護。
洋縣林業局抽調4位年輕人進駐姚家溝。“朱鹮飛到哪兒,跟到哪兒。”身為領隊,27歲的路寶忠帶著年輕小夥們,24小時監護朱鹮的一舉一動,“一兩年下來,基本掌握了它們的生活規律。”
每年2-6月,朱鹮從低矮的丘陵或平原向稍高海拔的山區遷徙,進入繁殖期。這也是護鹮人最忙的時期,“每個巢、每枚卵、每只鳥,都要確保安全。”路寶忠回憶説,為了防止遊蛇、黃鼠狼等天敵爬樹吞吃朱鹮卵和出殼幼雛,他們給樹榦裝刀片、包鐵皮、抹黃油,又在樹下布設尼龍網,救護不慎墜落的小朱鹮。
洋縣地處長江流域漢江水系,獨特的地理、氣候造就了特有的朱鹮食物補給條件。1983年,在這片朱鹮最後的避風港,朱鹮保護觀察站正式成立。此後,又在此設立朱鹮保護區。
在保姆式護鹮中,鳥漸增多,1990年,洋縣又在各鄉鎮選拔出32位青年組成巡護隊。25歲的劉義和23歲的李昌明成為隊伍主力,每天騎上自行車,背著無線電追蹤接收器,拿著望遠鏡、對講機,在山裏追蹤朱鹮。
和朱鹮的初次相遇,劉義記憶猶新。繁殖期,他蹲守在姚家溝,整整十天,看見一隻朱鹮每天飛回這裡,持續發出悽慘的鳴叫。通過環志,劉義辨認出它的身份——前一年冬天離世的雄性朱鹮的配偶。“朱鹮對另一半很專一,一夫一妻,一旦選擇彼此,便不離不棄。”陜西省林業局原一級調研員常秀雲説,在大自然中,朱鹮專一的愛情觀,卻是導致它們一度瀕臨滅絕的原因之一。
護鹮不易,劉義記得一年後,堅守的巡護員只剩下十多位。為了發動群眾參與,洋縣探索起承包保護朱鹮責任制,巡護員帶領一個農戶家庭承包保護一片巢區。“朱鹮巢樹下,搭個草棚,叫‘夜間監護棚’;20米開外,再搭個棚,叫‘白天觀察棚’。”李昌明説,朱鹮作息規律,有相對固定的營巢地、覓食地,每四五個人一組,在巢區旁日夜輪流值守。
除了動員農戶護鹮,還招募資訊員——發現朱鹮新的營巢地、夜宿地,或者病、弱、傷的朱鹮,資訊員上報,核查確認後,給予獎勵。
何家村村民、55歲的夏小虎就做了十多年的資訊員。2001年,他偶然在自家魚塘和小河裏看見一些覓食的朱鹮,後來,朱鹮又成群結隊地在魚塘旁的白楊樹上棲息。“看見它們感覺神奇又喜慶。”夏小虎很珍視,也自發地守護。發現打鳥的人,他上前勸阻;看見病懨懨的朱鹮,他打電話報告給李昌明。如今,洋縣活躍著20多位資訊員,他們大多居住在朱鹮的夜宿地和覓食地附近。
野化放歸
朱鹮的個體保護成效顯著。山嶺無言,數字為證:2000年,野生朱鹮營巢地增加到18處,種群數量突破100隻;2012年種群數量突破1000隻……
種群復壯也得益於“兩條腿走路”的保護思路。“加大野外搶救力度的同時,1990年代起,我們也開始開展人工繁育。”陜西漢中朱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原副局長路寶忠説。
做了兩年巡護員後,劉義接下這項新挑戰,轉入朱鹮救護飼養中心,成天琢磨雌雄配對、飼料配比、孵化時長。1993年,保護站第一隻人工孵化幼鳥破殼而出;又過兩年,人工飼養朱鹮首次産卵。但人工飼養下,朱鹮顯現出異常的應激反應,“孵化後期,幼鳥還沒完全出殼時,親鳥就把卵剝開,傷害胚胎。”一顆卵意味著一隻鳥,種群瀕危,護鹮人不敢再冒險。
從此,劉義和同事們做起朱鹮“奶爸”。人工孵化,一天兩小時觀察一次,生怕出意外;人工育雛,定時給朱鹮寶寶換尿不濕、供應營養餐……
直到2000年,親鳥不育雛的難題終於攻克。在朱鹮飼養中心的後山林上,鋪設起一張綠色大網籠,模倣野外生存環境,並減少人為干擾,把混合飼料換成野生食物,通過地下管道輸送泥鰍、麵包蟲、螞蚱等。“在和野外相似的環境中,朱鹮逐漸恢復了育雛的習性。”路寶忠説,在3年試驗中,8對成鳥自然繁育了16隻幼鳥。
此後,朱鹮飼養中心的籠舍統一改造升級,模倣原始自然環境,還在華陽鎮建立起野化種源基地。
野化放歸是人工繁育朱鹮的最終目標。2004年10月,罩在山林間的網籠逐步掀開,首批12隻朱鹮在華陽鎮被引導出圈養地。“它們由老中青三代組成,有的已經被人工飼養十多年,還能適應野外環境嗎?”放歸的朱鹮牽動著人心,最初,劉義天天去山裏觀察。
“我們的一身迷彩服和背包,這群朱鹮很熟悉。它們找不到食物,又飛回來,看見我們就從空中撲下來,在身邊鳴叫,對人有嚴重依賴。”劉義和同事們狠下心,漸漸不再回那片山,靠朱鹮身上的太陽能GPS追蹤器監測。
這群朱鹮經受住了考驗。路寶忠説,2004年和2005年,連續放歸的23隻朱鹮,野外存活率達57%,繁殖成功率達53%。此後,多地從洋縣引入朱鹮開啟人工繁育和種群重建。比如,朱鹮留下生活痕跡的浙江,2008年,德清從洋縣引入5對朱鹮,並將下渚湖湖上山、道觀山等2600畝濕地周邊區域劃定為自然保護區。目前,浙江省朱鹮搶救保護基地已形成全國最大的朱鹮人工繁育種群。
現在的洋縣華陽鎮野化種源基地內,面積7000平方米的朱鹮野化放飛訓練大網則成為人工繁育朱鹮返回原野前的“培訓學校”。以此為原點,它們逐漸飛越秦嶺,飛向全國,飛到日本、南韓。
與朱鹮為伴
42年間,隨著種群數量增加,在洋縣,朱鹮逐漸從山區遷往丘陵、平川,不斷向人煙密集的城鎮和村莊擴散。對朱鹮的守護也早已從個體保護轉向棲息地和環境保護。
“退耕還林還濕、封山育林、天然濕地的保護與修復、水田恢復……一項項工程滋養了朱鹮所需的濕地、森林兩大生態系統。”陜西漢中朱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牛克勝説。
水田和天然濕地是朱鹮最重要的棲息地。為了呵護朱鹮,洋縣人種地耕田不再用化肥、農藥,可莊稼也相應減産。
2003年,陜西漢中朱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與世界自然基金會合作實施“朱鹮綠色水稻種植項目”。時任保護科科長張躍明説,項目為農戶提供有機肥,並引進糧油加工企業,收購“綠色有機大米”,創立“朱鹮”品牌,為農戶進行認證推廣。如今,在洋縣,有機生産示範區從試點的200畝擴大到3萬畝,在大面積恢復無污染水田的同時,實現了農民增收。
後來,生態項目“鹮田一分”也落地洋縣,在每畝田中留出一分不種作物的田,定期向內投放泥鰍、魚蝦,作為朱鹮覓食區,並通過租用土地、雇用村民種植的方式,為村民提供穩定的工資收入。
洋縣人大多已習慣與朱鹮相伴的日子。在田裏耕種時,朱鹮跟在身後覓食;村莊裏,房前屋後的大樹上,朱鹮安營紮寨;計程車司機每當經過有水的地方,常看到朱鹮展翅騰空的美景……
在草壩村,村民華英家門口的一片水池是朱鹮常造訪的覓食地。華英將自家小院改造成民宿,為前來拍鳥的攝影愛好者提供吃、住、嚮導一條龍服務,逐漸打開名氣,“最多的時候,一個月有四五十支團從全國各地來。”
“朱鹮飛行速度比其他鳥慢,反應也慢,人靠近,它還在樹上一動不動。”56歲的華英用寵溺的口氣評價説,“它有點笨。”但自小,華英就知道這是珍貴的鳥,“我們把它當作吉祥鳥,從不會打它。”
當朱鹮種群數量過萬,與它們朝夕相處的洋縣又進入新的保護階段。路寶忠注意到,有時,幾對朱鹮夫妻會為爭搶一棵樹而打架。分佈範圍狹窄、環境容量飽和、近親繁殖等問題仍威脅著這個重獲新生的種群。目前,管理局正申請建立朱鹮保護研究中心、種質基因庫和實驗室等,以期破解這些難題。
“在歷史上,朱鹮不只有留鳥,還有候鳥。但現在,它們已經喪失這種地域遷徙的習性。”牛克勝説,朱鹮保護工作的終極目標是讓它們重現歷史分佈地。
路寶忠則期待,有一天,保護區變成公園,在朱鹮的生命中,人類從守護者退居觀察者的身份,“隨著人類保護意識的增強和文明的發展,與自然和諧共生會變成一種本能的方式,不再為保護而保護。”
來源:潮新聞 | 撰稿:張蓉 | 責編:俞舒珺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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