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日報美編王超製圖

 

今年盛夏回到黑井,紅燈籠、石牌坊、古橋、石板街、窄巷、酒肆、廟宇依然,遊人如織。不足千米的主街道,散發著小飯店飄出的各種菜香,時間無法抹去它的纖巧與寧靜,想起了一個遙遠的故事。

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春,黑井紅砂石鋪成的小街旁零星盛開了幾簇火紅的石榴花,煙霧蒸騰的老街外,早已群芳怒放,鶯啼郊野。楊璇老爺相邀幾個文友遊石門園,上演了一場小小的“蘭亭”聚會:伴桃花春水,歌鶯暖樹;就美食佳釀,素琴雅韻,文士們次第吟咏,旋成小集。楊大人即興作“小引”:“歲在癸酉,時屆初春。人既構乎四美二難,景更置乎千紅萬紫。載約同人,載攜鬥酒。看山色于怪石灘中,聽瀑聲于桃花影裏。有感於物,各述所懷,唱予和汝,盡一日之娛。矚古瞻今,更多百年之感。”這位楊大人顯然受王勃影響至深,《滕王閣序》裏説:“四美具,二難並。”四美謂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二難,謂賢主人,嘉賓客。於是,史書留下了當時“雅聚”的八首詩:“千樹秾桃連峭壁,半天飛瀑洗蒼苔”(楊月潭);“嵐消盤古霞鋪徑,日上層巒絳點臺”(李長春);“野色曉移朝日往,遠峰晴帶火雲烘”(王允恭);“爛漫天孫開貝錦,婀娜織女坐銀床”(董應瑞);“掩映瀑聲來驟雨,霏微日影抱長虹”(楊瑯);“鳥聲新向枝頭出,野色初隨樹底還”(李禹鱗);“返照不隨斜日去,落霞卻共曉風回”(楊璇);“相逢得共溪山趣,更向尊前勸一杯”(李如杞)。

不難看出,這八首詩遣詞婉約華麗,意象紛呈,創作水準不俗。為什麼320年前的黑井,就聚集著如此水準的詩人?這是一個與鹽有關、美麗而憂傷的故事。

志書上説:“黑井居雲南之中,大如彈丸,崚嶒對峙,日月蔽虧;湍激相沿,淺深蒙昧。其形其勢,他邑罕儔。”這個彈丸之地,“初無所芻牧牛馬之地,誠有人不得連袂,車不得方軌”。因此,人們“坡坎阨塞,疊檐架屋”,漸次定居,人煙不斷繁盛起來。後來發展到“富可敵省”的地步,皆因“地産惟鹽”。

在大山皺褶裏的黑井,鹽,開創了財富和文化的奇特歷史。

零星史料表明,元代至元六年(1340年),朝廷在黑井設立了鹽課提舉司,這是史書上首次出現的黑井鹽務管理機構。可是黑井開採食鹽的歷史卻比鹽課提舉司的建立早得多,可以追述到兩漢以前。考古資料顯示,黑井在3000年前就存在曬鹵的鹽田,並曾發掘出距今2500年的古代鹽坑、1000年前開鑿的鹽井。從唐代南詔國時期到民國年間,黑井先民不斷開鑿鹽井,此廢彼興,其鑿井所付出的代價,難以估計。正是這種堅忍不拔、前赴後繼的探索,黑井的先民們掌握了成熟的掘井制鹽技術,使這一産業維繫了千年之久。統計表明,黑井千年間開鑿鹽井55口,現存20口,深度從30米到300米,到清代,日生産量最高達1.5萬千克,區區彈丸之地,每年上繳國家的鹽稅高達12萬兩白銀。從元代開始,這裡的提舉直接由吏部委派,明洪武至永歷的270年間,共有101名流官到黑井任提舉。這些流官大部分來自發達地區,基本都是飽學之士,是當時先進文化的代表。他們來到黑井後,開鹽井、興水利、建城邦、築橋梁、創文廟、立書院、蓋寺廟、倡交易,極大地推動了當地經濟、社會和文化的發展,使“蕞爾”小邑迅速趕上了時代的步伐。

可是,黑井鹽要外銷,每一批成品鹽都必須跋涉萬水千山。當時黑井鹽銷區有“三十六州縣”,幾乎佔雲南的二分之一。僅從黑井走到省會昆明,就要在路上住宿5個晚上。這些道路崎嶇艱險,時修時壞,坎坷難行。就是在這樣險惡的山道上,馱鹽的馬幫用血淚書寫了一部厚重的食鹽史,這是一部啼血的鹽文化史,它既囊括了高雅的文人詩賦,也飽含馬伕腳力們粗俗的趕馬調。

在黑井,修橋最能説明先人們高超的建築技藝。始建於元代大德元年(1297年)的五馬橋,在建成的600多年間,曾多次被洪水沖毀。每次橋毀,黑井人都會像螞蟻修復巢穴那樣,不惜代價將其短期內修復,如此反覆達19次之多。有路,就能走出大山,通達四方。

食鹽是先進文化突破崇山峻嶺抵達斯土的關鍵媒介。沒有食鹽,那些優雅的詩文以及鱗次櫛比的廟宇房舍,很難出現在這方被稱為“荒服”的土地上。黑井在一千年前就敞開胸懷,擁抱了這個紛紜多彩的世界,並引領著時代的潮流,成為雲南大地上少見的發達地區,養育出了群山皺褶裏的精英文化。

元、明、清三代,數百名考取功名的“士子”被朝廷委派到黑鹽井提舉司任職,管理鹽政,徵收課賦,給黑井帶來先進的文化技術,直接促進了黑井的社會發展,黑井從較原始的社會形態發育成為滇省的發達地區,經濟和文化“與中州不甚相遠”,按現在的話來説,就是實現了跨越式發展。

在一個只有0.5平方公里的逼仄之地,依山傍水開發出繁華的街市,閃耀著黑井先民們高超的建設智慧。在祿豐縣的所有市鎮建設中,黑井先民充分利用地形地貌、惜土如金的建設理念,於今仍有非常高的借鑒價值。

當你走進這條“夾皮溝”後,給你的驚喜是前所未有的:它有精緻的街坊,古樸沉穩的橋梁,幽靜整潔的小巷,肅穆莊重的文廟,古風猶存的酒店飯館,精雕細刻的門窗,設計奇妙的民舍,悠然自得的居民……直到今天,黑井用另一種原真的繁華概念告訴你:人類還有如此散淡閒適的生存模式,它和大都市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給予你的不再是車水馬龍的喧鬧,其餘一切都能找到。

黑井的街道上至今不能通行機動車輛。如今,人們還能在這以山為伍的集鎮上找到19條狹窄、袖珍的小巷。從前,這些小巷中居住著上千戶人家,上萬口人;分佈著81家煮鹽作坊,3座鹽倉,9座戲臺,3座頗具規模的家祠。在居住區周圍陡峭的山野,居然建有近50座寺廟,所有可用空間都被先民們巧妙地利用殆盡。

明萬曆四十五年(1617年),黑井在錦繡坊建文廟,爾來已整整400年。這是有史以來黑井的第一所“準學校”,古稱“開風氣之先”。至天啟二年(1622年),黑井第一次設立學宮,是年8月,奉旨參照州府級別在黑井設學正一員,黑井真正意義上的教育自此開始。對於地處群山皺褶中的黑井來説,這是一個劃時代的創舉:有了學校,黑井的文化再也不是舶來品,而是有根之木,有源之泉。

到清代嘉慶年間(1796至1820年),黑井人自己的信心極滿,自稱“論富庶則民登萬戶,賦甲全滇;語形勢則接壤四夷”,但“需文急孔”。此時,黑井已經是“癢生滿百,科貢蟬聯,既非無足音之空谷;灶裔盈千,肩摩轂擊,猶可追鼓腹之康衢”,“子民數千,習學之子弟數百。”“至若廟堂坊廡,不惟落成久也,而且左設從祀之名宦,右設繼起之鄉賢。土木之需,寸尺不勞民力;廩餼俸典,不惟恩例在也。而且各灶有隨課之徵輸,諸生有捐己之田業,營構之資,分毫不動公儲。”

明代萬曆年間,黑井建起了龍江書院;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黑井先輩們又建起了萬春書院,使井地的學子一直有讀書學習的場所。至今,黑井耕讀之風不減,向學之士不絕於縷。有人統計,黑井清代有11人考取進士,12人出任縣令,2人位及將軍。民國年間,13人出任官員,其中4人晉陞將軍,4人做到州官。新中國成立後,小小黑井有23人出任縣團級幹部,並有39人學業優秀,被評為教授、高級工程師。這個人口不足2萬的貧困鄉鎮,能夠涌現如此眾多的人才,源於它良好而悠久的文化傳統。

黑井有三條清澈的泉水,稱為清水泉、賢者泉、龍溝泉,這三股清泉孕育了黑井上千年不終斷的文化血脈。那些古樸精緻的院落,那些肅穆莊嚴的寺宇,那些巧奪天工的石牌坊,那些石板築成的售貨臺,那些寂靜幽深的小巷,都在無聲地訴説著小鎮的光榮與夢想,讓每一個走近它的人回味無窮。(雲南日報記者李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