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獲終身成就獎 川劇劇作家徐棻:搞了一輩子戲 再苦都是一種快樂

2024-03-07 13:57:20.0

來源:央視網

在第十八屆中國戲劇節閉幕式上,今年90歲高齡的著名川劇劇作家徐棻,榮獲了2023年中國文聯終身成就獎(戲劇)。這位川劇史上的第一位女性劇作家,也成為繼著名劇作家魏明倫之後,又一位獲此榮譽的川劇界資深藝術家。

 

  在戰場上感受川劇魅力

 

  1933年,徐棻出生於重慶。她的童年戰火紛飛,而重慶作為當時的抗戰大後方,接納了許多從淪陷區前來的同胞。徐棻記得,她家附近的外省人大多從湖北那邊過來。“我們管他們叫‘下江人’,其實就是從淪陷區過來的。他們來了後,特別是北方人來了後,京劇就在重慶繁榮起來。”

 

  戰爭陰影的籠罩和日常生活的艱難,並未磨滅人們對精神文化生活的需求。當時徐棻家院子裏有個“傷兵管理處”,那裏的人們幾乎每個月都要粉墨登場,唱一台京戲。“他們就讓我們這些小孩去當丫頭、宮娥、彩女什麼的,我就那樣接觸了京劇,然後就學會了唱京劇。所以我最早的戲劇啟蒙實際上是京劇。”徐棻説。

 


  另外,因為徐棻的大哥摯愛話劇,也為童年的徐棻打開了一扇通往話劇世界的大門。初、高中階段,徐棻看了大量話劇,也成了學校裏頗有名氣的“小演員”。

 

  高中還未畢業時,因為父親去世家境衰微,加上大哥的話劇社燒了不少錢,為了保證弟弟初中畢業,徐棻提前結束了學業,但從未放棄過讀書。有半年時間,她都泡在一位好友家的書房裏——這位好友的兄長藏書豐富,徐棻便將那一屋子的藏書幾乎看了個遍:從魯迅、巴金到大仲馬、托爾斯泰,古今中外無不涉獵。

 

  她尤其喜歡魯迅。

 

  度過了瘋狂看書的半個“Gap Year(間隔年)”之後,徐棻參軍成為了一名文工團團員,前往抗美援朝前線,為戰士們加油鼓勁,表演各種“説唱”——“我學唱過河南墜子、北京單弦、京韻大鼓、山東快書、安徽鳳陽花鼓等,戰場上沒法演話劇嘛,就表演一些戲曲小品。”

 

  她從未想到,自己第一次接觸川劇、並被川劇魅力俘獲,竟然也是在戰場上。在一場慰問演出中,有川劇名丑劉金龍的《審玉蟹》,還有青年名旦競艷的高腔戲《秋江》。

 

  “記得是晚上,競艷正唱著,敵機來了。頓時,演出現場就拉嚴了紅黑的兩層窗簾、門簾。”徐棻回憶道,“本來我一直在台下和別人聊天,沒認真聽戲,但敵機一來,所有人屏神凝氣間,我忽然聽見了競艷的演唱,一瞬間仿佛天籟之音灌入耳中,奇妙之極,優美之極,完全征服了我。”

 

  1954年,從部隊轉業後,徐棻考入北京大學新聞系。當時北大學生會文化部成立了一個地方戲曲社。“他們在檔案上看到我是文工團的,就把我叫去當地方戲曲社社長,我就跟同學們一塊演戲。”

 

  因為當時北大學生會另有一個專門的京劇社,所以徐棻的地方戲曲社就不演京劇,演的多是評劇、越劇、川劇、黃梅戲、湖南花鼓戲和二人轉等,這些融會貫通的演出歷練,讓徐棻的戲曲功底更加紮實。表現出眾的她,當時也儼然北大的一個“角兒”,許多人都認得她,進出校門連保衛都會熱情地招呼她:“回來了啊!”“進城去玩嗎?”

 

  她和先生張羽軍也是在地方戲曲社結識的。因兩人時常搭戲,且多是夫妻角色,一來二去,兩個年輕人漸漸因戲生情,互定終身。

 

  與他們相識相戀的故事相比,兩人結婚的那天更具戲劇性——1956年,徐棻和張羽軍定好了結婚的日子,請了一些老戰友前來慶賀,誰料當天竟和北京市文藝匯演重合了,兩人合作演出的《劉海砍樵》也剛好在那天。

 

  前來賀喜的幾名戰友在家中苦等,徐棻和張羽軍卻在臺上演戲,演的仍是夫妻。“因為《劉海砍樵》戲中也有拜堂的戲,我們是先在臺上成了親,再回家成親,我和戲劇的緣分就是如此深。”徐棻説。

 

  我的燕燕為什麼不能反抗

 

  進入北大後,徐棻接觸到了系統的文學課程,這其中包括元代雜劇和元曲的發展史。元代雜劇奠基人關漢卿的劇作,自然也是她深入研讀的內容。對於這位生活在700多年前的古代劇作家而言,其所處的社會諸多價值觀當然都與現代不同,尤其是在女性的地位和思想意識方面。

 

  徐棻對關漢卿一齣名為《調風月》的戲曲殘本,“意見”格外大。原劇目中的女主人公燕燕,是大戶人家的婢女。她聰明伶俐,心性高強,深受主人家寵幸。一日,主人的親戚小千戶前來探望,老夫人命燕燕前去侍奉。年輕俊俏的小千戶,花言巧語騙得燕燕一顆真心,隨後卻將她拋棄,轉而娶貴族小姐鶯鶯為妻。

 

  無比憤慨的燕燕,在小千戶成親之日大鬧婚宴,當眾指出小千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最終她“贏了”——可以嫁與小千戶為妾。

 

  在關漢卿的原劇本中,燕燕對此結局十分滿意,因為她對自己身份的定位就是做個小夫人,“只得和丈夫一處對舞,便是燕燕花生滿路”。因此許多劇評家認為這是一部喜劇,燕燕敢於為自己爭取權益,已足夠努力。

 

  然而徐棻看後卻很生氣:“我從小就讀巴爾扎克、魯迅、巴金,我怎麼能接受這種所謂的‘成功’?”她改寫了這個故事,讓燕燕選擇用最極端的方式抗爭——揭露男主人公的薄情寡義,吊死在負心男和鶯鶯的婚床上,用自己的生命詛咒他們“白兇當頭噩運纏”。

 

  梅琳達·蓋茨曾經説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一個女孩的一生都被安排好了,那麼這種安排一定對所有人都有利,除了她自己。”在徐棻的《燕燕》裏,只要燕燕順從安排,鶯鶯夫婦和老夫人都對她親切有加,而燕燕一旦不遂其願並步步抗爭,三人便合力打壓逼迫她。

 

  “曹雪芹的鴛鴦都能上吊自殺,我的燕燕為什麼不能反抗?”徐棻讓燕燕在她的故事裏反抗到底。

 

  1961年,徐棻調入成都市川劇院,成為專業的川劇編劇。1963年5月13日,成都市川劇院在上海演出《燕燕》,巴金也看了,並讚賞有加。徐棻印象很深的一點是,她知道巴金誇獎人一般是説“還不錯”,但那次卻誇《燕燕》“很好”。

 


  《燕燕》一炮而紅,在各地的演出都大獲成功。“有的人看到了階級鬥爭,有的人看到了傳統道德,有的人看到了個性解放、人的尊嚴等等,《燕燕》的這種多義性,在當時的戲曲劇目中是少見的。”徐棻後來總結,這部戲的革新之處,主要是借鑒了她所熟悉的話劇。

 

  不是老川劇,但一定是川劇

 

  這種融會貫通的創作手法,成為徐棻川劇創作的鮮明特色。除了《燕燕》,《秀才外傳》和《王熙鳳》也是她前期創作的代表劇目。“當時我給自己提出的要求是:獨立思考,獨特構思,獨闢蹊徑,獨樹一幟。但那時我只是從自己的審美需要出發,不滿足戲曲比較簡單的、陳舊的狀態,渴望把它加以改造和豐富,想使戲曲變得更加符合現當代人的審美趣味。”

 

  進入20世紀80年代“探索性戲曲”時期,徐棻開始從自發轉為自覺,她發表了多篇研究戲劇的文章,不僅對戲曲的過去進行反思和總結,也對戲曲的未來進行思考和展望。

 

  這種探索落實到自己的作品裏,就出現了《田姐與莊周》《紅樓驚夢》和《欲海狂潮》。徐棻追求繼承傳統和發展傳統的完美結合,追求古典美和現代美的完美結合,也追求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的完美結合。

 

  除了向話劇學習,她也積極從電影藝術中吸取營養——蒙太奇,畫面的淡入淡出,對特寫鏡頭以及燈光技術的運用。“我可以用燈光來使舞臺上的時空轉換如行雲流水般順暢,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過場和動作,可以增加戲曲的容量。”同時,對西方現代派藝術中那些和戲曲相通的手法如虛擬性、符號性、象徵性、表現性、荒誕性、意識流等等,徐棻也是毫不客氣地“拿來”,化而用之。

 

  同時,她始終要求自己的川劇不能脫離其本來精髓。“不是老川劇,但一定是川劇!”曾任中國劇協分黨組書記的陳彥曾經盛讚徐棻,説她的劇作,“幾乎無處不見創作,無處不有新穎,但是又無處不把戲曲的寫意發揮得淋漓盡致,堅守了戲曲本質的審美特徵。同時,徐棻作品又具有巨大的人文關懷與生命悲憫,尊重生命、尊重弱者甚至是失敗者,是真正意義的現代意識。”

 

  或許很多人不知道,除了豐富精彩的川劇創作,徐棻還寫過兩部長篇歷史小説。據她介紹,《成都辛亥潮》是自己創作了話劇《辛亥潮》後意猶未盡而寫。“這部小説出來後,看大家喜歡,就想再寫。”《蘇東坡和他的大宋朝》,其實也是“戲”的繼續。“我曾創作過20集電視劇《蘇東坡》,也是意猶未盡,便又寫成長篇小説。沒想到小説出來,大家也很喜歡。你看,我就是寫小説也離不開戲。”

 

  雖然寫電視劇本的稿酬遠高於寫川劇的稿酬,但徐棻依然放棄了前者。“電視劇過於商業化,藝術的分量被擠掉許多,作者也沒有發言權。”她説,如果單純為了錢,就失去了自我的價值。自己從七八歲開始搞戲,一輩子都在搞,“戲成了我的第二生命,搞戲再苦對我來説都是一種快樂!”

 

  對於自己的職業生涯,徐棻感覺足夠完滿,唯一也是最大的遺憾,是她的戲雖然捧紅了多位川劇名角,但始終沒找到一個能接自己編劇衣缽的徒弟。為此她專門寫下《舞臺上下悲喜錄——徐棻談編劇》一書,“希望我這七十年的經驗與教訓不會白白浪費掉,能給後來的戲劇工作者,特別是戲曲工作者有一點幫助。”

 

  今年10月,由她編劇並任藝術指導的川劇《花自飄零水自流》亮相北京長安大戲院。這是對川劇傳統戲《慶雲宮》的故事新編。徐棻回憶説,60多年前,在看了《慶雲宮》中的《闔宮歡慶》《別宮出征》兩折以及《三瓶醋》等傳統戲後,十分反感,她從來看不得女性在男權的重壓下自願低頭,縱使感情被踐踏、尊嚴被蹂躪,卻依然只顧、只敢去向其他女性發難。

 

  60多年前,正是年輕的徐棻開始改編《燕燕》的時候。自創作生涯的初期到晚期,徐棻筆下的女性,始終都勇敢、美麗,生機勃勃、永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