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仙鶴啊,請把翅膀借我,不去遙遠的地方,只到理塘就回。”倉央嘉措的詩句總在藏地的晨霧中流轉,這藏著鄉愁的低語漫過八廓街轉經道的青石板時,策門林寺的金頂已在微光中甦醒。彼時重陽節剛過,那與故鄉陪伴椿萱登高望遠的念想還縈繞心頭,又逢藏曆二十五——藏地專為老人祈福長壽的日子,作為遠在雪域高原的遊子,未能歸鄉陪父母長輩或登高望遠,或在家中吃一碗熱飯,這份悵然像晨霧般輕籠在心頭,唯有借著策門林寺的煙火氣,悄悄寄去對故鄉與老人的想念。
晨霧還未完全散去時,八廓街的轉經道已泛起細碎的腳步聲。青石板被歲月磨得發亮,像一塊被無數雙手撫摸過的碧玉,每一道紋路裏都藏著故事。恍惚間竟想起故鄉的青石板路,重陽節我會陪著父親登高,路邊的菊花開得熱鬧,金黃的花瓣沾著晨露,我跟在父親身後像個孩子,父親偶爾會停下腳步,彎腰摘一朵遞我,説“菊有傲骨,經霜不凋,做人也要這樣”。後來讀了典籍,才懂父親這份“登高”裏藏著的深意。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正是儒家講“登高必自卑”,人要從低處起步,腳踏實地,一步一履皆要穩當;而“登高望遠”,望的不只是山川遠景,更是對“向上向善”的追求。父親帶我走的每一步青石板路,都是在教我“循序漸進”的道理,懂得“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人生哲思。他走得慢,偶爾會落在後面,我便停留扶他,他説:“不急,慢慢走,山頂的風景要慢慢看才有意思。”那時不懂這話裏的期許,只覺得他像蒼松一樣偉岸依舊,我只需默默跟隨便什麼都不怕。如今才明白,這“慢慢走”裏,何嘗不是父親在借著登高,陪我慢慢長大,也讓我學著陪他慢慢變老……
行至街角處,一陣混著骨湯香氣的暖意忽然漫過鼻尖,不同於大昭寺前濃郁的酥油煙火氣,這香氣裏裹著青稞的清甜,像朝陽曬過的草甸般實在。順著香氣望去,白墻下的藏麵館正掀開布門簾,蒸汽裹挾著人聲漫出來。還是那家熟悉的藏麵館,麵條渾厚卻柔滑,浸在牦牛骨熬製的老湯裏,浮著幾粒肥瘦相間的牦牛肉丁,撒上翠綠的蔥花便格外誘人。配面的還有一小碟酸蘿蔔,酸爽開胃。我挑起麵條,入口先是鹼面的綿糯,接著是骨湯的濃香漫上來,熱流順著喉嚨暖透胃腑,連帶著身上的寒氣也散了大半。
不遠處白墻黛瓦的建築群隱在熱鬧的街巷間,檐角的金頂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那便是策門林寺了。白墻黛瓦外,一圈二層回院靜靜環繞,木質回廊的欄杆上挂著五彩的經幡,還晾著居民家的藏式圍裙與孩童的小棉襖,風一吹,布料與經幡一同晃動,經文字符在晨光裏若隱若現,滿是鮮活的生活氣。比起八廓街沿線聲名遠揚的寺廟,被煙火氣包裹的策門林寺更像一位溫和的鄰人,靜靜守在轉經道的一側,將祝福藏在晨鐘暮鼓與柴米油鹽裏。
陽光剛漫過屋檐的清晨,第一次走進策門林寺,我卻在門口遲疑了好一陣子,眼前的大門實在不像印象中寺廟該有的模樣:沒有大昭寺朱紅大門的威嚴,也沒有小昭寺銅環門扉的厚重,只是敞開著門框,兩扇斑駁的木門飽受歲月滄桑的痕跡,只在門楣中央嵌著一塊小小的銅質牌匾,上面用藏漢兩種文字寫著“策門林寺”,字體樸素得像鄰家院門的標識。斑駁大門在晨光裏格外清晰,門楣上雕刻的祥雲紋樣還沾著些許晨露,泛著濕潤的光澤。沿著中道再走十余步,先穿過環繞寺院的二層回院,這裡沒有八廓街其他寺廟那般讓人屏息的神聖莊嚴,倒像極了記憶裏八九十年代的充滿生活氣老北京大雜院——擠擠挨挨的門戶間藏著訴説不完的家常,空氣裏飄著生活的氛圍與食物的香氣,連時光都仿佛慢了半拍。回廊的木質臺階被幾十年的腳步磨得發亮,露出溫潤的木紋,臺階縫裏還嵌著幾粒不知何時掉落的青稞;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擺著小花盆,格桑花與天竺葵開得熱鬧;窗臺邊的桌子上半舊的銅壺、裝酥油的陶罐,透著不加修飾的生活本真。回廊的木柱上纏著褪色的經幡,陽光從檐角的縫隙漏下來,在青石板地面投下細碎的光斑。我放慢腳步沿著回廊走,幾位僧人捧著經卷從回廊那頭走來,絳紅色的僧袍掃過地面,沒有多餘的聲響,只留下一陣淡淡的墨香。
恰與一位美麗的藏族姑娘同行,聽她講起這座寺院的往事。它原是拉薩四大“林”之一,藏語本名“圖丹仁欽曲科林”,“策門林”之名相傳是清朝道光皇帝所賜,而另一種説法則與寺內主供的“次巴美”(無量壽佛)有關,“策”藏語裏是“長壽”,“門”藏語裏是“祝福”,這或許正是老人們偏愛在此祈福長壽的緣由。她指著庭院西側的拉章舊址告訴我,作為拉薩四大“林”之一過去這裡不僅是宗教活動中心,策門林拉章還曾掌管著眾多莊園與屬民,一世活佛為清代朝廷冊封的“呼圖克圖”,四世活佛攝政期間整飭吏治、關注民生,進一步延續了“安輯民生”的傳統。如今僧人們仍延續著舊俗,煮酥油茶招待往來祈福的老人,就像這座寺院的祝福,在歲月中不斷延續。
今日正逢藏曆二十五日,推門進去時,寺院的庭院已被老人們坐得滿滿噹噹,像一叢叢紮根在沃土中的格桑花。這些老人多是這裡的常客,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屬椅子——有的椅背上畫著簡單的藏文紋樣,有的扶手被磨得光滑發亮,有的椅子靠背已抹掉,還有的椅腿纏著防滑的粗麻繩,一看便知已用了許多年頭。他們熟門熟路地坐在自己的固定位置:有的在院中間方便曬到上午的太陽;有的偏愛靠近西北經幡的角落,説能聽得更清誦經聲;他們大多穿著漿洗得發白的藏袍,腰間的邦典圍裙泛著陳舊卻鮮亮的色彩,黃黑相間的髮辮盤在頭頂,耳垂上的綠松石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院內拉起巨大的透明斗篷,用來為老人們遮風擋雨。幾位年長的僧人坐在石階中央,面前的供桌上擺著酥油燈、青稞酒和各種藏式點心,經卷攤開在膝頭,低沉的誦經聲像山間的溪流緩緩流淌。
老人們手裏都攥著念珠,有的輕輕跟著念誦,有的望著檐角的金頂出神,臉上的皺紋裏盛著歲月的沉澱。一位老人輕聲告訴我:“藏曆二十五是祈福長壽的日子,我們都來求個平安康健。”不一會兒,年輕僧人端來銅壺,給每個人的木碗裏斟上酥油茶,滾燙的茶湯在碗裏泛起細密的泡沫,香氣混著誦經聲漫滿庭院。陽光穿過樹梢灑下來,在老人們的白髮上鍍上金邊,念珠轉動的輕響與低低的祈福聲交織在一起,成了最動人的樂章。他們看僧人在庭院裏晾曬經卷,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經卷上,金色的光斑隨著風輕輕晃動。
我坐在寺院的回廊裏,看著老人們虔誠的祈福,晾曬的經卷在風中微晃,鼻尖縈繞著酥油與墨香。策門林寺沒有宏偉的殿宇,沒有震撼人心的壁畫,卻用最樸素的善意,將祝福揉進了每一個尋常的日子裏——是清晨藏麵館飄來的骨湯香,是寺門楣上的晨露光澤,是歷代活佛留下的濟世傳統,是老阿媽手心的溫度,是僧人溫和的笑容,更是庭院裏那滿溢的虔誠與期盼。
柔和的風撫過八廓街的青石板,在晨光中泛著的那抹溫潤的光,看著老人們坐在庭院裏的模樣:白髮沾著陽光,念珠在指間流轉,眼裏盛著對長壽的期許,也藏著對生活的溫柔。我總忍不住為他們祝福,願檐角的金頂永遠為他們遮風擋雨,願寺裏的酥油茶永遠暖著他們的手心,願每一天他們都能這樣安穩地坐著,聽誦經聲漫過庭院,看陽光灑滿石階。這份祝福裏,藏著我對藏地孝道的新悟:在藏地,孝道從不是轟轟烈烈的誓言,而是子女陪老人轉一次經、為他們煮一壺酥油茶、聽他們講一段往事;是寺院為老人留出的休憩角落,是僧人遞來的一碗熱飲,是整個社群對長者的尊重與守護。這份融入日常的關懷,比任何經史子集裏的寸草春暉都更形象,比任何典禮儀式上的臥冰求鯉都更動人,也讓“長壽”不再只是個人的祈願,而是在這片雪域高原上整個天地與人之間,最溫暖的約定。
正如倉央嘉措的詩句:“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閒事。”忽然懂得策門林寺裏的長壽祈福為何那般動人。老人們祈求的不只是歲月的綿長,更是在有限時光裏,能繼續感受陽光的溫度、經聲的慰藉,能繼續與身邊人共用一碗酥油茶的安穩。而我們能做的,便是將這份對老人的祝福、對孝敬長輩的期許,記錄在生活裏細碎的點滴,像策門林寺的晨光那樣,溫柔地包裹住那些曾為我們遮風擋雨的人。或許,這便是藏地給我的最好禮物,他讓我明白,真正的祝福,是珍惜眼前與身邊人,是把愛意藏進每一個尋常的日子裏。而這份“你陪我慢慢長大,我陪你慢慢變老”的相伴如同照在策門林寺裏每位祈福老人身上的光,也永遠照進我心裏,提醒我一直保留著這份溫暖與敬意,認真對待生命裏的每一位長者,每一段真誠相伴的美好時光。(作者:序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