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城市裏,我獨自一人,打開塵封的衣櫃,在最深處翻找,指尖觸到背包的那一刻,像是觸到了一段被時光封存的念想。輕輕一抖,細碎的灰塵便在午後的陽光裏揚起,又緩緩落下,把那些被工作填滿的忙碌日子,都一併抖落了。背上的瞬間,重量輕輕壓在後背,卻莫名讓人覺得踏實。熟悉的市井氣息,此刻都成了離別的序曲。從這一刻起,那些寫字樓的燈光、地鐵裏的擁擠、會議桌上的爭執,都要暫時告一段落了。前方,有雪山在雲層後等待,有經幡在風中招手,有一段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通往西藏不短不長的三年旅程,正慢慢展開。飛機舷窗外,那片鋪展到天際線的蒼藍與雪白,猝不及防撞進了眼底——這是我與西藏的第一面,沒有城市霓虹的閃爍,沒有車流人群的嘈雜,只有風穿過念青唐古拉山脈時,帶著冰雪氣息的寂靜。這段路的時光説長不長,足夠把心裏的雜念都晃散;説短不短,足夠讓我在慢下來的腳步裏,摸透了藏地時光裏那份不慌不忙的溫柔。
當車輪碾過念青唐古拉山脈的最後一道褶皺,納木錯便已猝不及防的藍映入眼底。那不是海洋的深藍,也不是湖泊的淺藍,是揉進了天空澄澈、雪山皎潔的藍,像被神靈親手調和的顏料,泛著凝眸的淚花,從湖心向岸邊暈開,寧靜而清柔,連帶著岸邊的瑪尼堆都染上了幾分剔透。我踩在湖邊的碎石上,微涼的湖水漫過光潔的鵝卵石,水中的魚兒沿著岸邊聚攏又散開,竟引來一群淺灰色的水鳥,它們掠過湖面時翅膀沾著的水珠,墜落時在藍綢般的湖面上敲出細碎的漣漪,轉瞬又被風撫平……仿佛這面湖從未被驚擾過,千萬年來只守著雪山與白雲,將時光釀成了靜謐的詩。
若説納木錯的藍是高原悄悄遞給我們的第一封情書,那沿著尼洋河向東而行,便融進了雅尼濕地寫滿柔情的藏地詩箋。這裡沒有納木錯的凜冽,卻藏著江南般的纏綿。初秋的濕地被染成了漸變的金黃,蘆葦蕩在風中輕輕搖晃,像是大地在低聲吟唱。遠處的山巒披著淡墨色的雲霧,像是被水汽暈開的畫,輪廓朦朧又溫柔;近處的河水迂迴曲折,清淩淩的水面像塊打碎的鏡子,將天空的流雲、岸邊的草木都映在水裏,雲在水裏飄,樹在水裏搖,連風都像是浸了水的軟,推著光影在水面上流動,形成一幅流動的中國畫。我坐在木質觀景臺上,歌聲順著風飄來,混著河水的潺潺聲,竟讓人忘了時間。偶爾有幾隻白色的水鳥從雲端衝入水中,或又從水中迅速起飛,翅膀劃過天際的痕跡,像是給這無邊的溫柔,添了一絲靈動的筆墨。
當濕地的柔情還在心頭縈繞,車輪已載著思緒駛向藏地最壯闊的篇章——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正以磅薄的姿態,等候與靈魂的相遇。若説納木錯是寒川凝眸的靜,雅尼濕地是暖陽絮語的柔,那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便是鑿穿山河的波瀾壯闊。當我站在索松村俯身眺望,才真正觸到“衝破山脈”的力量:江水裹著歲月沖刷的泥沙,在深谷間奔涌如雷,兩岸雲杉與冷杉層層疊疊,把生命力扎進岩石縫隙,連風掠過枝葉的聲響,都帶著穿透時空的厚重。唯有偶爾裸露的岩壁,透著大地本真的色彩,袒露著深褐色的筋骨,積蓄了劃破萬鈞的力量,默默承載著峽谷數千年的歲月變遷。清晨的雲霧還未從谷間散開時,整座峽谷像被裹進了輕柔的紗。遠處的南迦巴瓦峰只肯露一角雪白,藏在雲絮後若隱若現,倒像極了怕生的少女,只肯悄悄探出頭打量塵世間的靜謐。風過時,霧靄在林間遊走,連江水的奔涌聲都變得溫柔,仿佛天地都在這朦朧裏,放緩了呼吸。
待到正午陽光衝破雲層,峽谷瞬間換了模樣。江水接住陽光的碎片,粼粼波光在谷底鋪成流動的銀帶;崖壁上的瀑布縱身躍下,輕盈的水霧漫過佈滿青苔的岩石,又在陽光下織出七彩的虹,有時還不只一條。那一刻,所有想描述的詞句都失了重量,唯有胸腔裏的心跳,與江水撞擊崖壁的轟鳴共振,與瀑布墜落的嘩嘩聲交織,在天地間織成最原始的迴響。原來震撼從不是視覺的衝擊,是自然把千萬年的力量,揉進這一方峽谷深處,讓每個駐足凝望的人,都變得為之癡情,與之神往之後仿佛能聽見靈魂與天地的對話。
從納木錯的寒川凝眸,到雅尼濕地的暖陽絮語,再到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生靈脈動,像一串被時光串聯的念珠,每一顆都藏著與自然的私語。藏地的美不僅僅是如畫的風景,更像一場穿越時光的心靈融通。在納木錯,那片水不是尋常的湖,是冰川凝固的歲月、沉澱了千萬年的寂靜。當絮狀雲團臥在水面,風停時連光都放輕了腳步,指尖剛觸到湖水的寒涼,心中的浮躁便瞬間被揉碎,順著湖心的漣漪漫向遠方蒼茫的雪山。原來靜謐從來不是簡簡單單的無聲,而是雄偉雪山與寧靜湖泊的相守誓言,悄悄地把那個孤零零漂泊在外的靈魂裹進歲月靜好的安穩裏。
當腳步從納木錯的寂靜中走出,雅尼濕地的秋陽便順著尼洋河的流水,把暖意鋪滿了前路,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下來,當腳與草甸觸碰的那一刻,暖意隨著每寸草甸織進了心田。那片土地不是單調的曠野,是大地攢了數千年陽光釀成的溫柔懷抱,漫漫步履踩過軟絨絨的草莖,經幡在風裏抖落細碎的光,連飄在水面的蘆葦絮,都像帶著溫度的絮語。蹲下身摸那草葉,余溫順著指尖鑽進衣襟,忽然懂這溫柔何止是簡單的風景,是大地把時光熬成的暖,輕輕裹住疲憊的心,讓奔波的腳步忍不住慢下來。
濕地的溫柔化作心底的暖流,觸碰到世間滄桑後的時光靜好;而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壯闊以不可阻擋的力量,衝開了靈魂感知美妙的閘門。走進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才感悟生命最鮮活的模樣。那方天地不是靜止的畫卷,而是江水與草木共生的生命長河。谷底雲杉把綠意扎進岩石,山腰杜鵑讓花色漫過崖壁,江水裹著草木的清冽奔涌,濤聲裏全是生長的力量。站在觀景臺聽江濤撞崖,看雲霧在林間遊走,忽然懂這壯闊哪是景象,是自然把生命力潑灑成的詩,讓每個置身其中的人,都能觸摸到靈魂深處的悸動。
當車輪碾過歸途的碎石路,納木錯的藍、雅尼濕地的暖、大峽谷的壯闊,正像三縷交織的光,在記憶裏緩緩流淌。那些感受仍在心頭流轉:納木錯的安穩,雅尼濕地的暖意,大峽谷的悸動。它們早已不是沿途的風景,是刻進靈魂的印記——原來有些相遇,從不是為了記住某個畫面,而是為了讓我們在自然的懷抱裏,聽見靈魂的聲音,重新找回那個本真的自己。而納木錯、雅尼濕地與雅魯藏布江大峽谷,便是這片高原上最動人的使者,它們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訴説著青藏高原的故事,訴説著大自然的神奇與美好,等待著更多人與它們赴一場心靈之約。
(作者:第十一批援藏幹部 董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