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天南海北、包羅萬象的美食,匯聚成五味雜陳的南寧味道。蔣錦璐/攝
勁激濃嗆的本地酸
1995年夏天,我在南寧吃到人生中第一碗老友面。熱氣騰騰的湯碗中,一股子説不清的味道扶搖直上,子彈一樣,頂住腦門。等到我把暗黃的酸筍放進嘴巴,子彈霎時穿顱而過,眼前鋼花爆裂。
這股酸,酸得勁激,酸得濃嗆,酸得詭異。和著空氣中黏乎乎熱烘烘的潮氣、路邊蔭生植物氤氳出的重重陰氣、騎樓暗影下女子幽明的媚氣、不知哪個角落咿咿呀呀絲竹伴唱“帝女花”透出的遺世古風的詭氣。這股酸氣,與這片曾是歷史上“嶺樹重遮千里目”的化外之地,兩者間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共通。
在我這樣的外鄉人眼裏,這股子怪異的酸氣,恰恰是一筆獨特注解,使南寧有別於其他四季終年悶熱濕重的亞熱帶城市。
五味當中,酸是南寧地道的本土原生味道。
南寧古時稱為邕州。古邕州瘴癘蠻橫,吃酸可以促進消化、提高食欲。如同古代中國很多不在産鹽區、交通又不便的地方,用酸和辣來調和食物,古邕州更偏向於酸,這和此地雨量充足、多産蔬果、製作酸食的原材料豐富有關。徐霞客曾在《粵西遊記》中,記錄了途經古邕州的吃酸經歷,“以糟芥為案,山家清供,不意諸蠻中得之,此亦一奇也”。
比起吃酸,廣西各地都不是南寧對手。“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難過酸嘢攤”,説的是南寧女人對酸的鍾愛。黃瓜、蘿蔔、蓮藕、木瓜、豆角、土沙梨、椰菜、李果、牛甘果等,用玻璃缸裝了,腌上酸醋、白糖、辣椒,再用竹籤串成串,街頭街尾,電影院、公園的門口等到處賣。姹紫嫣紅色,青澀甜酸味。當頭烈日之下,好像路邊清泉。情人節那天,我看見一位窈窕淑女左手抱著一束玫瑰,右手拿著一串青木瓜,站在馬路邊,吃得輕輕脆脆。她的男朋友則一手拎著她的坤包,一手捏著餐巾紙,準備隨時奉上服務。戀愛的滋味,就在他倆的眼角眉梢、唇齒舌尖。
直到今日,老人們談及舊時風物,還會提起50多年前,到當陽街看電影、吃酸嘢、喝涼茶、坐腳踏車,都是好時髦的事。
是的,南寧人在吃上頭趕“時髦”的勁頭特別大,遠遠超過“吃穿戴用”的後三樣。早年間汽油價尚能讓人心跳正常的時候,為了吃一頓魚生、檸檬鴨、脆皮扣,甚至僅僅一碟賓陽酸粉,南寧人可以飆車幾十公里,再遠一些,飆到北海吃頓海鮮吹吹海風,一天來回四五百公里也是常有的。
有人問,是不是生活在太陽大的地方,對肉食的補給需要更充分一點?我覺得問得有道理。南寧的太陽火辣辣地曬,汗水蒸發得快,能量消耗得大。每一縷熱風都帶著酸嘢的味道。這股味道勾引著鼻子勾引著胃,使口水和胃酸分泌旺盛。精神層面上的高談闊論如果不能在滿足腸胃的基礎上進行,就將只是兩瓣嘴唇徒勞無功的蠕動。於是,邕江兩岸的綠色盆地註定陷入咀嚼的狂歡。
在我的另類觀察中,南寧天氣炎熱,所有的人都儘量簡約身上的布匹。這些省略掉的東西,在另一重意義上也是他們的戒備。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不經意地呈現出最小化距離。這一點,深刻地體現在南寧人對美食和朋友的態度,來者不拒、水陸相容、海納百川。哪怕兩天前剛認識,也會隔著山頭唱山歌那樣,聲音拖得長長的,熱情地招呼你:“友女,來中山路吃燒烤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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