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6日,在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創傷醫學中心普通病房裏,甘宇在病床上休息。新華社記者 董小紅 攝
新華社成都9月27日電 通訊:尋找甘宇
新華社記者
斜躺在病床上的甘宇戴著一副新配的眼鏡,面對媒體的提問應答流暢、思路清晰、笑容溫和、語調平緩。
如果不是身上四處包紮的傷口,你很難想像他剛剛在沒有任何食物補給和物資保障的情況下,野外生存了17天。
在四川瀘定6.8級地震發生之時,這個在當地水電站參與施工的年輕人沒有選擇逃生,而是默契地和水電站職工羅永一起排險救人。
以一己之力救下很多人的這倆人,和那些前赴後繼去尋找他們的人,一起創造了生命的奇跡。
“如果我們都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請你吃頓飯”
瀘定地震發生的那一刻,甘宇和羅永兩個平日裏的點頭之交,站到了一起。
9月5日午後,四川瀘定得妥鎮灣東水電站的員工宿舍,41歲的水工羅永剛剛躺下,準備打個盹兒,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搖晃,連帶著床架子發出巨大的聲響。
“是地震!地震了!”羅永和十來個工友,飛快地爬起來,往外跑。
落石不斷,轉眼之間,有人被砸得頭破血流,有人已經被埋在石堆中。
巨量的灰塵被揚起,視線一片模糊。羅永看到了不遠處的甘宇,這個來自項目施工方的年輕人。他正在奮力地刨著亂石,想要救出一位工友。
甘宇的眼鏡不見了,身體也被飛石砸傷。他和飛奔過來的羅永一起挖著,雙手淌著鮮血,腳背上扎進了一根釘子,渾然不覺疼痛。
又一陣塌方,工友被完全埋了進去……
記不得是哪個先喊了一句:大壩!兩個還在瘋狂刨石頭的人,猛地抬起了頭。
灣東水電站依山傍水,是一座裝機容量60MW、設計水頭780米的高水頭水電站。水頭越高,落差越大。
直徑約1米的輸水壓力管沿山脊而設,將河水送至十多公里外的廠房發電。地震發生後,不及時泄洪會引發壓力管爆管,沖毀沿線的農田、房屋、畜圈,後果不堪設想。
必須立即拉開泄洪閘!幾乎幾秒鐘,兩人就做出了決定:羅永上壩泄洪,甘宇留下照顧受傷的工友。
泄洪閘位於大概十層樓高的壩肩,往日的階梯已被滾落的巨石蓋住。腳力很好的羅永,踩著石頭往上衝,嘗試了兩次終於爬了上去。
啟動柴油發電機,先接通一號泄洪閘,然後是二號,水奔流而下……壩肩和壩底的兩個人都松了口氣,癱軟在地。
等到羅永再次下到壩底,甘宇身邊的工友已經沒有了呼吸。二人又一起爬到壩肩,停下發電機,確認險情完全排除。
直到幾天后,人們才知道,這兩個人的決定救下了幾百條生命,而他們自己卻錯過了逃命的黃金時間。
此刻,宿捨已全部損毀,道路通訊也全部中斷,垮塌的山體把大壩變成了一座孤島。
夜晚降臨,余震頻頻襲來,羅永和甘宇守在壩肩,觀察水勢,徹夜未眠。
天一亮,他們又做出一個決定:自救!
沿著壩肩,攀上山崖,土生土長的羅永熟悉這一帶的地形,他判斷去石棉方向的猛虎崗比去瀘定灣東村的路好走一些。
“那一帶有些小路,只要看到路就能找到村子。”他告訴甘宇。
甘宇的手機曾短暫出現過信號,公司接到了他的救援請求。但很快,信號消失了。
四川省“9·5”瀘定地震抗震救災省市(州)縣前線聯合指揮部即刻派出直升機、無人機搜尋。眼見著飛機就在頭頂,他們脫下衣服挑在竹竿上拼命晃動,但茂密的樹林阻隔了一切,把生命訊息遮得嚴嚴實實。
有著500度近視的甘宇身上還有傷,羅永找了根繩子牽住他,緩慢地向前走著。
到了下午,二人實在走不動了。羅永又在山上找了兩個野果給了甘宇,自己什麼也沒吃。
“如果我們都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請你吃頓飯。”啃著野果,慢慢咽下,甘宇望著這位面龐黝黑的大哥,靜靜地説。
“年輕人不要太浪費了,等我們出去了,吃碗麵、吃個炒飯就當慶祝嘍。”羅永憨憨笑著。
那一夜,兩個相差十多歲的人“記不得聊了些啥子”。置身黑漆漆的叢林,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背靠著背,睡上一會兒。
9月7日,憑著微弱的信號,甘宇手機收到消息——有兩支救援隊往水電站大壩方向去了。然而此時,他們已經走出了大概20公里。
“我走得太慢,拖累時間,這樣子我們兩個人都活不成,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你趕緊出去找救援。”甘宇面色蒼白,音量小了很多,但語氣沒有絲毫遲疑。
“你不要亂跑,就在原地等,我得救,你就得救,放心吧!”羅永用安全帽接了一帽子的水,摘了一些果子,掰了幾根筍子,留給甘宇,轉身急行。
留,是兩個人坐以待斃。走,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不眠不休,羅永幾乎要在山中跑起來。
9月8日,依靠一隻撿到的打火機,羅永成功用煙霧發出信號,被救援人員發現,通過直升機送往瀘定縣城。
他的嘴裏一直念叨著:“我還有個同伴在下面,你們一定要去救他!”
“一定要把甘宇找回來”
猛虎崗下起了雨,甘宇還在原地等。
不停的余震和落石讓他擔心,羅大哥是不是已經遭遇了不測。夜晚叢林中傳來的聲音,更讓他毛骨悚然,不敢合眼。
一天、兩天,雨勢不減,直升機未能起飛。救援力量徒步進山,也因塌方路斷中止。無人機頻密飛過,卻穿不透茂密的叢林。
甘宇還在原地等待嗎?他還能堅持多久?雨點打在所有人的心頭,抗震救災指揮部設在得妥鎮的前指帳篷晝夜燈火通明。
9月5日到8日,指揮部先後派出由第77集團軍、四川省森林消防總隊、四川省武警總隊機動第二支隊、武警交通第二支隊、眉山和德陽紅十字會等組成的多支搜救小組,翻山、坐衝鋒舟前往灣東村搜救,轉移出了750多位村民。
王崗坪猛虎崗一帶,也拉開了搜救的大網。谷深壁陡,溝壑交錯,尋找兩個沒有任何定位資訊的人,談何容易!
瀘定縣委副書記楊樹清負責統籌失聯人員搜尋。焦灼之中,不到100平方米的帳篷,他走出了日均2萬步的步數。
9月8日,在灣東村二組指揮搜救的瀘定縣縣長王蕾通過望遠鏡看到對面山上燃起白煙,立刻向指揮部報告。
羅永找到了!甘宇的下落,成了最後盲區。
9月9日到10日,四川省消防救援總隊組成48人搜救組,分成四隊開展工作,並處置了大壩進水閘的安全隱患。
9月10日,中秋節,600多公里外的達州市大竹縣石河鎮,甘宇的家中沒有絲毫節日的歡樂。4天前,甘宇用手機報了平安。之後,幾百通電話再也沒有接通。
母親陳為淑的眼淚要流幹了,她不停地對家人説:“母子連心,他一次夢都沒有給我托過,肯定還活著!”
陳為淑決定趕往瀘定縣,“不管是死是活,一定要把孩子找回來!”
也是在這一天,仿佛感應到母親的召喚,甘宇掙扎著起身,沿著先前和羅永計劃好的路線繼續向山上走。
沒有了眼鏡,看不清腳下,他總是摔倒,又一次次爬起來……
頭幾天,他還能找到溪水,後來就只能收集苔蘚上的雨水。沒有食物,他努力找尋野果,發現樹林裏有掉落的野生獼猴桃,如獲至寶。後來,他被石頭砸傷了腳,行動更加緩慢。
此時的羅永,已經得知母親、哥哥和侄子遇難的消息。顧不上悲痛,9月11日,他又跟著堂哥、49歲的灣東村村民羅立軍,帶著一支16人救援隊挺進猛虎崗。
“一定要把甘宇找回來!”堅持到半途,體力透支的羅永無法繼續支撐下去,下山前他對堂哥千叮萬囑。
救援隊根據羅永提供的線索找到了兩人歇腳的地方,發現了遺落的手套和衣服,但並未發現甘宇。
兩天一夜,救援隊一路尋找一路呼喊,最高爬到海拔2000多米的地方,夜晚就在山中生起篝火露宿。直升機空投了許多物資,人們盼著甘宇能夠撿到。
9月12日,羅立軍和救援隊搜救無果,只能暫時撤離猛虎崗。甘宇所在施工隊的三名工友主動請纓,進山搜救。
甘宇的母親不忍心:“要是你們出了事,我怎麼對得起你們的家人?”
工友們齊刷刷地説:“人多力量大,我們一定要把甘宇找回來!”
各路救援仍在齊頭並進。
9月8日到20日,石棉縣抗震救災指揮部先後派出18批次搜救隊伍。
9月13日至14日,來自宜賓的筠愛青年應急救援隊加入搜救。
9月15日至16日,綿陽、甘孜、江油三支藍天救援隊和來自北京的志願者加入搜救,羅立軍繼續任嚮導。
9月17日至18日,重慶巴南救援隊來了,雷波縣藍豹救援隊來了,越來越多的當地村民也來了……
楊樹清告訴記者,為救援隊伍擔任嚮導的全部是當地的村組幹部,絕大部分都是黨員,他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被困群眾,又一次次返回搜救現場。
10多天過去了,一場生命救援的接力,跑到了極限。網際網路和社交媒體上,專業人士和網友晝夜不停地關注著甘宇的下落。
甘宇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他一邊走一邊呼救,“感覺躺在地上睡了一會兒,就過了一天”。
母親的聲音,兒時的同伴,奶奶的笑臉……在他腦海中不斷閃現。
很多次,甘宇可以清晰地聽到直升機的聲音,“我不能放棄,家人還在等我,外面肯定有人在找我,我要活下去。”
野果沒有了,他就挖樹根;苔蘚水沒有了,他就喝尿液;快要絕望的時候,他就和身邊的草木説話。
獨自生存的17天,他“夢到大家都在找我”,“醒來之後,就覺得又有力量了”。
“不要哭,只要人在就行了,一切都會好的”
“灣東水電站有個人失蹤了,找了十多天了。”9月18日,石棉縣王崗坪鄉躍進村一組的彝族老漢倪太高和妻子回到猛虎崗的時候,聽到了這個消息。
地震發生時,羊兒四處逃竄,58歲的倪太高被重重地甩了出去,一根房樑砸到腰上,導致輕微骨折。
“應該還在這一帶。”倪太高放棄了上山找羊,決定幫忙找人。
猛虎崗是躍進村地勢最高的地方,倪太高祖祖輩輩在此放羊,跟著羊兒走遍這片山林。
一連三日,他都在山谷裏轉悠,用平日裏喊羊的方式,對著山谷大喊。9月21日一早,照例喊了幾嗓後,他第一次聽到了回聲,像野獸,又像山羊。
豎起耳朵再聽,像是“救命”。
倪太高趕緊回到家裏,揣上月餅和兩盒牛奶。“要真是他,肯定餓兇了,一下子吃太多不行。”
走上去大概一公里,又吼了一聲,再循聲而去,倪太高鑽進山後的密林。
9點半左右,一位鬍子拉碴的年輕人出現了。他穿著綠色的雨衣,牛仔褲上污跡斑斑,腳上是一雙破了洞的白色平底鞋。
見到倪太高,他哭了起來。倪太高趕緊用不太熟練的漢語安慰幾聲,又脫下身上的彝族褂子,墊在地上讓他休息,再把牛奶和月餅遞給他吃。
這個孩子受苦了,命大啊!倪太高忍不住心疼地落淚,又忍不住咧開嘴樂。
“你就説找到甘宇了,我叫甘宇。”這個好消息,很快通過倪太高的手機傳到山下。
甘宇奇跡生還!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
老倪的弟弟、躍進村的民兵連長倪太平帶來民兵和醫務人員;老倪的侄子帶來換洗的衣褲鞋襪;老倪的妻子和弟媳帶來午飯,甘宇的堂哥甘立權和幾個村民也跟著來了……
人們找來兩根木桿,綁上口袋,做成一個簡易擔架,抬著甘宇走了大約一公里多,送到直升機能夠降落的地方。
“前面的旋翼幾乎挨著懸崖邊,後面尾槳也離樹木很近。”機長黃世偉回憶,飛機只能側著機身斜著降落在半山腰的一條小路上。
20分鐘後,甘宇到達瀘定縣人民醫院。陳為淑終於見到了兒子,母子倆相顧無言,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當晚,甘宇被轉運至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經初步診斷,他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由於長時間未進食,食管、胃多處出現潰瘍。
兩天后,甘宇的生命體徵逐漸平穩。他告訴母親,要報名參加今年的一級建造師考試。
母親陳為淑起初不敢流露過多的情緒,看到兒子渾身是傷,她忍住淚水;得知兒子掉了幾十斤,她也緊咬牙關。可是此刻,聽到兒子開心地談起未來,她終於放聲地哭了出來。
這位母親此刻百感交集,為了她的兒子,也為了那麼多向他們伸出援手的人!
倪太高後來才知道自己找到的小夥子是個大英雄:“他救了那麼多的人,好人有好報哦!”
回到山下的安置點,倪太高也成了鄉親們眼中的好漢。他把還未痊癒的腰撐起來,繼續上山尋羊歸圈。
“不要哭,只要人在就行了,一切都會好的。”他又説起了和甘宇相遇時説過的話。
“我們這麼多人,一起經歷了這場磨難,未來不管遇到什麼都不會退縮”
“我們兩個都活著出來了,你不要忘了我們吃飯的事哦。”
“要得,要得,等我出院了,我們再聚。”
“你要記得哦。”
“要得。”
轉入普通病房後,甘宇和羅永失聯後的首次通話,提起的是他們在生死關頭那個故作輕鬆的約定。
隔著螢幕,兩人的笑容直達心底,觀者無不動容。這笑容,有劫後余生的喜悅,更有過命之交的默契。
甘宇還在自己的社交媒體賬戶專門報了平安:“感謝一直在尋找我的家人、同事、救援隊的各位隊員以及當地的村民們。”
“給你祈福,希望你早日康復!”
“英雄同志加油!”
“了不起!同時也很幸運!”
潮水般的祝福繼續湧來,致敬這位在關鍵時刻選擇逆行的青年,點讚所有在這場生命救援中守望相助的人們,也溫暖著更多經歷磨難涅槃重生的災區人民。
遠方的瀘定還下著雨,羅永告訴甘宇,灣東村的道路快要搶通,臨時過渡板房也在緊張施工,鄉親們很快就能搬進去了。
9月29日,甘宇就28歲了。除了想吃個小蛋糕,他只想和家人靜靜守在一起。
在回復新華社記者的微信中,他説:“我們這麼多人,一起經歷了這場磨難,未來不管遇到什麼都不會退縮!”(記者吳光于、吳晶、董小紅、屈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