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首頁 > 中華遺産

一本北京歷史與人文的“簡明讀本”

來源: 北京青年報 | 作者: | 時間: 2020-11-03 | 責編: 楚丹

原標題:一本北京歷史與人文的“簡明讀本”

舊時夕照寺

大井石牌坊舊景

民國時期的阜成門城樓

50年代初的西直門

您是否關注過北京的地鐵站名?它們是如何確定的?又有著怎樣的歷史淵源?北京文史研究者戶力平的《北京地鐵站名掌故》一書回答了與此相關的諸多問題。這些掌故是戶力平通過查閱大量史籍,走訪每一座車站及周邊景觀,再對採錄的資料進行全面梳理、分析、整合而成,可視作北京地鐵站名歷史與人文的“簡明讀本”。

十幾年前,戶力平乘坐地鐵時常聽乘客聊天:“公主墳埋的是哪位公主?是還珠格格嗎?”“八寶山到底有哪八寶?”“芍藥居種過芍藥嗎?”這類問題引起了他的興趣,原來貌似熟悉的站名藏有如此多的疑問。多年來他一直在收集北京地名史料,便以“地鐵站名掌故”為題,撰寫介紹性短文刊發于報端。當時北京有90多座地鐵站,他寫了80多處,有“好事者”將之按線路順序彙編後發到網路上,被廣為傳播。此後,北京每有新的軌道線路開通,戶力平都在第一時間撰寫與之相關的地鐵站掌故。

戶力平自小長在京西香山腳下。在秋葉金黃的北京植物園中,我們一見面,他就打開了話匣子。在尋訪和查閱中的見多識廣,使得“戶氏話匣子”聽來和講來都饒有趣味。

巴溝也是個老地名

最早應為“八溝”

任何一個地方的命名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地鐵站名也是一樣。由於缺少全面細緻的文獻記載,一些站名的淵源頗難追索,戶力平首先談到的就是資料的難於尋找。他談到,有時為了一個地名的淵源,他四處打聽,而能問到的大部分是非京籍人士,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什麼口音都有的一句“我也不曉得。”如果遇到當地的知事人,戶力平會感到非常欣慰。

“很多地鐵站名是和當地地名重合的。我最初寫的時候北京有18個區縣,我主要是去搜尋各區縣的《地名志》,但很多站名都沒有記載,或者所記內容偏差比較大,10號線分鐘寺站就是一例。”

戶力平在《北京市豐台區地名志》上查到:“分中寺原有廟名粉粧寺。清代皇帝到南苑狩獵,帝後及妃等隨行在此休息,梳粧打扮,故名粉粧寺,後取其諧音為分中寺,原寺已無。”戶力平仔細琢磨,感到此説法不通,“首先方向不對,皇帝去南苑多出永定門,應該向南走,不可能往東南方向。另外后妃娘娘們一般不會陪著皇上去打獵,即使要梳粧打扮,也不太會在一座鄉間小廟裏。”他於是查閱《北京寺廟歷史資料》等文史書籍,均未見“粉粧寺”的記載。他又跑到分鐘寺走訪當地老人。老人説,這村最早叫墳莊子,有十幾戶專門給人看墳的人家,哪有什麼寺院。戶力平由此推斷,“粉粧寺”應為“墳莊子”諧音,並附會出后妃隨行皇帝打獵的故事,後又諧音為分鐘寺。不久,他在《豐臺地名探源》一書中找到了與他推斷相近的記載。

這類故事還有很多,也很有趣味性,戶力平又講到4號線終點站天宮院的故事。天宮院位於大興區中西部,金代成村,原名史家莊。關於天宮院的歷史,戶力平説史籍記載極少,據傳其名與金章宗有關。金章宗是金朝第六代皇帝,喜歡巡遊。一年春天,他帶著十幾人到京南狩獵場打獵,沒想到半路馬驚了,一路向南跑到了史家莊。這時已是晌午時分,一行人便找了家小飯館吃飯。金章宗邊吃邊問此地地名,大臣到後廚問大師傅,得知叫史家莊。大臣要回稟時突然想不行,皇帝飯吃得正香,説這三個字屬“大不敬”。趕緊問大師傅還有沒有別的名字?答沒有。大臣想了想後説,那就叫天宮院吧,皇帝貴為天子,用膳之地自是不凡之處。大師傅趕忙答應。大臣於是回稟此地叫“天宮院”,因早年間村中有供奉天神的廟宇而得名。金章宗信以為真,回宮後還禦題了“天宮院”三個字,命人送到史家莊。這雖然是收集到的一個民間傳説,但很有情趣。

還有一些聽起來很“土”的名字,作為地鐵站名曾引起爭議。戶力平説,有人提出北京是大都市,地名太土影響不好,應更改,如公主墳、五棵松等。對這類意見首先提出反對的是侯仁之先生,他的意見是北京地名能夠作為地名或地點傳承下來,非常難得;老舍之子舒乙先生也持反對意見,他説小時父親帶他出北京城,出了城全是墳圈子、樹林子,這樣的名字最具地域特色,也是北京的符號。

各地地名都有一個演變過程,戶力平説,地鐵站名也是一樣,比如天通苑。“1999年在此開發建設北京最大的經濟適用房項目時,原本稱太平莊小區,因為地處太平莊村,後來覺得北京叫太平莊的地方太多了,比較俗氣,於是改稱天通苑。但建設用地周邊5公里範圍內,沒有與‘天通’二字相同、相似、類似的任何舊有地名、建築和稱謂,也就是説‘天通苑’之名沒有任何歷史淵源,實為開發商從企業名稱轉意出的,聽著上檔次,但鄉土氣息沒了。”

巴溝也是個老地名,最早稱“八溝”,因為歷史上有過八條河溝,形成河流,後來諧音而成巴溝。“最早這裡設站時是萬柳,因為站的旁邊是萬柳小區。這也是開發商起的名字,‘萬’取這個地方的村名萬泉莊;‘柳’取近旁的柳浪莊,也就是現在的六郎莊。站名公示時,很多人説車站在巴溝村,為什麼不叫巴溝呢?為了尊重民意,定名為巴溝站。”戶力平説到此頗為高興:“你看,這樣一來,巴溝這個地名又留下來了。”

最美站名“金臺夕照站”

其實爭議最大

戶力平隨時關注著地鐵線路的變化,他的地名尋訪從線路未開通時開始,那時的定名還是建築站名。“建築站名和最後開通的定名有區別,開通前半年規劃部門要在網上做公示,徵求意見,最後再確定,我也在公示期提過一些建言。”

被公認為北京最美站名的金臺夕照站,其實爭議最大。包括戶力平在內的不少文史專家都認為,“金臺夕照”是燕京八景之一,以景觀名稱做站名與其他站名不太匹配,該站最初稱光華路站,後因臨近復建後的古剎夕照寺而更名為金臺夕照站。戶力平認為這座車站稱夕照寺站更合適。

8號線的平西府站也有爭議,就地鐵站址而言,在未開發之前這裡只是農田一片,故8號線設站時借用六里之遙的平西府冠以站名。戶力平説,這個地方其實叫馬連店,明代成村,清《康熙昌平州志》稱馬藺店,以植被得名,後演變為馬連店。“用馬連店做站名可謂名副其實,也挺好聽。”

十三陵景區站是一個被眾多遊客詬病的地方,戶力平也提到了它。“這個車站距離十三陵景區約四公里遠,出站還比較荒涼。車站所在的地方是澗頭村,在澗頭村而叫十三陵景區,實在是容易産生誤導,尤其是外地遊客。”

西郊線上的萬安站公示時是萬安公墓站。戶力平考證,萬安公墓因地處萬安裏而得名,清以後形成小村落,村落之西是萬安山,所以村子也就叫了萬安裏。戶力平在站名公示時留言,叫萬安公墓不太好聽,膽小的人夜間乘車經過這裡恐怕會有恐懼感。萬安公墓旁邊有一條馬路叫旱河路,雖然聽上去土氣,但此名存在已有200多年,於是有人提議叫旱河路站。戶力平説也不好,因為旱河路北到香山路,南到田村路,用作站名不準確。“最後用了萬安做站名,我覺得還是不錯的。”戶力平説。

16號線上的農大南路站也是以路命名。“初設站時是叫肖家河站,後來又因地處農大南路西段定名為農大南路站。”戶力平認為,用路名作為地鐵站名是一個誤區,“因為一段路短則兩三里,長則十幾裏,以這麼長的距離命名一個地點很不明確。”他認為農大南路車站緊鄰肖家河,還是叫肖家河站更合適。

隨著城市改造的不斷推進,歷史地名也在慢慢消失,有些消失于地面的建築、村落,因為名字被車站、立交橋、小區等沿用而保留了下來,最明顯的就是2號線和10號線上的城門。戶力平説:“這兩條線路上的站名,很多都有門字,最早的是由元代沿用下來,像健德門、光熙門、安貞門。”

地方的風物特産,在書中也多有呈現

在尋訪和查閱地名的同時,戶力平著意收集和發掘與之相關的歷史和人文資訊,比如一些地方的風物特産,在書中也多有呈現。

4號線西紅門站一帶在遼金時期形成村落,始稱“西綦裏”,明永樂十二年,也就是1414年辟建南海子東、南、西、北四門,西紅門為其西門,歷史上盛産水蘿蔔。北京有句老話叫“西紅門蘿蔔叫城門”,其中有個典故。明清時期北京城門黎明開日暮閉,如果有宮中發的腰牌便可以不按鐘點隨時進城,所以稱為“叫城門”。一年冬天,慈禧太后到南苑遊玩,累了想吃水果時,太監發現保暖食盒的蓋子不知什麼時候跑丟了,盒裏面準備的梨凍成了冰坨子。太監正在著急的時候,西紅門行宮的管事端出一盤切好的心裏美蘿蔔。慈禧只吃了兩塊,便覺得清脆爽口,很是高興。隨即傳旨,將此蘿蔔列為貢品,並要求按時令進奉。從此,只要西紅門菜農給宮裏送蘿蔔,城門隨叫隨開,於是便有了“西紅門蘿蔔叫城門”的説法。

8號線上的瀛海曾經盛産五色韭。戶力平查到,五色韭是由一位祖籍山東的丁姓農民最早在瀛海莊南側的同心莊栽植的,稱丁韭。因為它是用大白馬蘭韭在冬季常溫下露天種植,為了防風保溫,便用麥糠覆蓋,因此也稱蓋韭或芽韭。這種韭菜的種植要經過悶白、捂黃、出綠、曬紅、凍紫等過程,韭菜從根到梢顏色依次為白、黃、綠、紅、紫五種顏色,故名五色韭。收割後的韭菜捆成小把兒,就像野雞頸一樣色彩鮮艷,所以也叫野雞脖韭菜。20世紀50年代初,瀛海莊的五色韭成為供應首都市場的特色菜,現在已經絕跡了。

4號線(大興線)有個棗園站,歷史上稱洪村,明清時成棗林。其果實呈圓柱形,果皮紅褐色,個兒大,皮薄,核小肉多,質細甜脆,被稱為洪村大棗,為大興特産,自明代開始已成皇宮貢品,清嘉慶年間洪村大棗更是享譽京城。

10號線石榴莊,原為皇家石榴園。戶力平考證,明永樂年間有波斯使者到北京朝拜,將當地盛産的石榴進奉給明成祖,朱棣甚是喜愛,命人將石榴的種子收存好,以備來年種植。但使者告訴他,石榴非栽種其籽就能結果。第二年波斯使者特意派人到北京傳授石榴栽培技術,同時帶來數十株培育好的石榴幼苗。朝廷在麗正門(後稱正陽門)外約20里設禦果園,專為皇家種植石榴。百餘年後,石榴園附近形成聚落,稱石榴莊。大約清道光年間,石榴園被廢棄,但石榴莊之名沿用至今。

戶力平鍾愛這些故事的搜尋和採集,仿佛在將散落的珍珠一粒粒連結成串。他説:“這些老故事、老地名,很少有人收集,不大為人所關注,如果不發掘整理,若干年後可能就沒有人知道了。”

書送給講故事老人,老人笑著説:“不錯啊,這還能擱書裏頭!”

戶力平對於文史的喜愛源於高中時期,最初喜歡寫作,寫的是小説和詩歌。他請一位北師大的老師看過後,老師説你寫的這個不叫小説,也不叫詩,沒有生活經驗,很難寫出好的小説、詩歌。堵死一條路的同時,這位老師又給他提出建議,你住在香山腳下,三山五園的核心地帶,流傳有許多民間故事,何不借助這個優勢,從收集整理民間故事開始練筆。

戶力平高中畢業後就到生産隊裏勞動,隊裏有老木匠、老瓦匠、老石匠、車把式,他從這些老人那裏得到很多生動的民間故事,並把這些故事寫出來。1985年北京市編輯《中國民間故事整合(北京卷)》,其中收入戶力平的作品10余篇。另一本《香山的傳説》,其中三分之一是戶力平的文章。當戶力平把書送給隊裏那些給他講故事的老人時,老人們都笑著説:“不錯啊,這還能擱書裏頭啊!”

收集整理北京民間文學,戶力平堅持了多年,之後漸漸轉向北京文史研究,業餘時間幾乎都用於走訪、查閱和寫作,至今已寫有一百四五十萬文字。全家人也都支援戶力平,他説自己在家就是個甩手掌櫃,到現在不會洗衣服、做飯,老母親和愛人承擔了全部家務。

戶力平感嘆北京的變化太大了,以前沒有這麼多公交車,現在出行方便了不少,但很多村落也消失了,“2000年前後四五環之間還有村子,現在幾乎沒有了,特別是最近10年。”

戶力平採訪最多的是老石匠、老木匠、老瓦匠、車把式。他採訪的香山駝戶李國貞,家裏三代都是拉駱駝的。採訪前,戶力平寫了詳細的採訪提綱,到老人家和李國貞聊了一個晚上,隨後寫出了4000多字的《京西駝戶》。之後,他帶著寫好的稿子再到老人家,還買了4瓶二鍋頭,因為第一次去時他看到餐桌上放著這個牌子的酒。“老爺子特高興。他不大識字,讓我念給他聽,遇到地名、人名就跟我核實字對不對。念了兩遍,訂正了我不少錯兒。”

還有今年剛剛過世的老石匠竇成。給戶力平講了香山一帶石頭的分類、開採歷史、工匠祭祀民俗等,告訴他石匠有毛石匠和細石匠之分,毛石匠是在山上開石頭的,細石匠專門雕橋梁花紋、刻碑,講了幾個晚上。還有開绱鞋鋪的張振鐸、老木匠李祥榮,講的都是手藝人的大講究。

這本書是國內第一部關於地鐵站名文化的書籍

今年4月份,戶力平剛剛完成一篇文章,寫的是“中南海的首任修繕隊長”,刊發在《中國人物傳記》雜誌上,人物故事頗為傳奇。香山雙清別墅裏有一張毛主席使用過的床,關於這張床的製作人始終説法不一。戶力平在為香山村編寫一本書,找到書法篆刻家佟岩林為封面題字。在和佟岩林聊天中他了解到,佟岩林的父親就是這位做床人,名叫佟永祥,滿族人,是京西一帶有名的小器作工匠,1990年故去。

戶力平從佟岩林處得知,1949年3月的一天,香山鄉鄉長和派出所所長找到佟永祥,請他去做木匠活。前提是不要打聽在哪幹活,到地方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説的別説。第二天佟永祥帶著工具去了雙清別墅,那時別墅裏還保留著熊希齡居住時的格局,熊希齡擔任過民國總理,創辦了香山慈幼院。佟永祥的工作是修理門窗傢具,再做一張大號木床。

做活兒期間佟永祥幾次接觸過毛主席。毛主席問他家裏有幾個伢幾個囡,當時佟永祥並不知道是毛主席,他私下裏稱他為“大首長”,因為所有人對他都畢恭畢敬的。

後來領導讓他去中南海工作,他不想幹,覺得自己沒有文化。領導説你在香山雙清表現不錯,這是組織信任,佟永祥便成了中南海的第一任修繕隊長。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當佟永祥從大喇叭裏聽到毛主席的聲音時,心中不禁一驚,原來大首長就是毛主席呀!當他再看到毛主席像時,心裏暗想:我的天呀,這下可惹大麻煩了,這大首長真是毛主席,跟他老人家説了那麼多話,也不知道哪句該説,哪句不該説,毛主席要是怪罪下來可怎麼辦?那幾天佟永祥坐立不安。過了半個多月,什麼事也沒有,他的心情才慢慢放鬆下來。

多年的走訪,使戶力平積累了豐富的材料,採訪中,他言語樸實,但滔滔不絕,地名掌故信手拈來,隨口而出。他説做這件事始終樂在其中,不是被動堅持,而是太過喜愛。

戶力平編寫《北京地鐵站名掌故》這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北京的歷史文化、地名文化留下來,傳下去。2017年成書,他先後找了兩家出版社,出版社對書稿都認可,説到出版也有一些附加條件。一家説能否在每個站後加小貼士,標注換乘站及附近的國家機關、醫院、娛樂場所等。戶力平不同意,他説自己寫的是懷舊,是鄉愁,融入這些貼士有悖于自己的初衷,而且這一類書市面上並不缺少。

有報紙一直在連載戶力平的北京地鐵掌故,不少讀者頗為喜愛。有心人還將每期連載剪下來按線路粘貼在一起,拿著找到戶力平簽字。戶力平説:“有很多孩子是地鐵迷,所以不少年輕家長喜歡這個欄目。另外老坐地鐵的人也喜歡。現在整合書可以更方便一些。”

據戶力平統計,目前國內有30多個城市開通了地鐵線路,可關於地鐵站名文化的書籍《北京地鐵站名掌故》是國內第一部。“北京的地鐵站命名以老地名居多,尊重歷史又好記,這對北京文化的傳承有著無形的意義。”(記者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