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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界的“後浪”們

來源: 解放日報 | 作者: | 時間: 2020-09-09 | 責編: 楚丹

  本報見習記者 鞏持平

  浙江余姚,井頭山遺址發掘現場。這是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地方,將寧波地區的人類活動史和文明發展史前推到了距今8000年左右,比河姆渡遺址早1000年——下午5點,夕陽的余暉剛灑下來,27歲的李博達從深約8米的坑裏爬上來,帶著一身泥點子。

  “記者來了,想採訪你。”叫住李博達的人是孫國平,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史前考古室主任,也是發掘井頭山遺址的總指揮。“等我先洗個澡。”洗澡是李博達每次收工後首先要做的事,起碼一天兩次。

  李博達一擼袖子,被遮住的大臂白嫩,更襯得小臂黑紅。圓寸頭、破汗衫、工裝褲,他除了鼻樑上的一副黑框眼鏡,其他裝扮和周邊村子的村民沒兩樣,“這是工地文化,我平時在學校可不是這樣。”李博達特意向記者解釋。

  李博達是學考古的年輕人,也是留學生,在澳大利亞攻讀科技考古博士學位。這次到井頭山遺址待2個月,算是實習。這個夏天,因為另一位年輕人——湖南女生鐘芳蓉,她以省文科第四名的成績報考北京大學考古係——“考古”再次引發關注。她該不該學考古?人們爭論不休。

  有人總結過考古人的共同特徵:男,科班出身,高學歷,清貧,單身。不過,記者來到井頭山遺址發掘現場,找到的考古人略有不同:科班出身,高學歷,錢夠花,“異地戀”。考古是他們的職業選擇,這份工作,有發現和探索的樂趣,也常蹦出辭職和轉行的念頭。不過,在每一個當下,他們都跟隨前輩的腳步,回溯歷史,傳承文化,也尋找自己的價值。

  博士生大部分時間在“挖土”

  李博達趿拉著拖鞋從浴室出來。談起話來,他很像一個博士。

  他向記者介紹他的研究領域:“南島語族,這是你需要去了解的一個很重要的知識點。”看記者面露疑惑,李博達補充:“這是一個語言學概念,這種語系分佈于西到馬達加斯加,東到復活節島,北到夏威夷,南到紐西蘭的島嶼上,使用人口大概3億。”

  在李博達的知識框架裏,中國東南沿海是重要的研究區域。而井頭山遺址因為“已發現了碳化稻穀,似乎存在稻作農業的起源,這一時期正處在狩獵採集向農業過渡的早期階段,研究價值大。”這也是他來到井頭山遺址的原因。

  但來這裡後,博士生李博達大部分時間都在“挖土”。

  井頭山遺址很特殊。這是一個約20000平方米的貝丘遺址,古時候是海邊坡地,灘塗環境。因為遺址埋得深,且上方是厚厚的飽水淤泥,極易流動塌方。現在,在750平方米發掘坑的四週,一塊塊鋼板深扎地下,圍成了一道“銅墻鐵壁”,這是花費近兩年時間預先建好的鋼結構基坑。也正是因為這座基坑的建造,讓井頭山遺址的發掘,成為我國對不同環境下特殊考古對象發掘的三大經典範例之一。

  基坑深約8米。不斷有水流向坑底。孫國平在基坑四週放了大、中、小三套共20台水泵,一旦水位超過警戒線,水泵自動開始抽水。一個禮拜前,兩小時暴雨後,整個遺址被泡在水裏,水泵連續工作兩天一夜,水才抽幹。即便如此,平常他們也得穿好長及小腿的膠鞋才能下基坑。

  李博達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淤泥,在腳下的活動範圍內鋪了幾塊木板,不至於陷進去。他的工作對像是一堵“墻”。他事先用竹籤固定好基線,明確土層的年代,再一層層取樣,2個工人打下手,爬上爬下,幫他把挖出來的土層樣本抬出基坑。李博達背了一台單眼相機,給每個土層拍照,有時取出貝殼,放在塑封袋裏,用黑色簽字筆做好標記。挖土、拍照、取樣、標記,然後重復這些步驟。

  李博達下基坑總會拎一個工具箱。不過,箱子裏的工具不似看起來專業。塑封袋、卷尺、極限、竹籤、工業用刷,都是他從購物網站上花幾十元淘來的。他還買來一個晾衣架,搭配一架矮梯子,上面鋪一層快遞箱上拆出來的紙板,組成一張小桌子,撐在坑底。不過,經過兩個月日曬雨淋,紙板濕了幹,幹了濕,最近已經非常糟糕了。

  工人是從周邊村子招募來的,年齡大多在60歲上下。9月,坑底依然潮濕悶熱。有人脫掉上衣,在手裏擰成麻花,汗水滴答;有人幹活時打赤膊,露出曬出的“背心印”或“短袖印”。李博達戴著寬檐帽子,一天在坑底待7小時,“上岸”時,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不覺得乏味嗎?人們總覺得,艱苦的環境中,工作內容既重復且枯燥,年輕人的忍耐度總是差一些。李博達回答記者:“能從事考古的人大多如此,沒人叫苦,我怎麼好意思開口?”

  “下田野”是一道分水嶺

  井頭山遺址在寧波市余姚市三七市鎮,鎮子以每月開集市的日期命名。這裡的村民每月初三和初七趕集,旁邊的鎮子叫“二六”。從余姚市區出來,開車上省道,先經過一片4S店,再經過一片廠房,在拔地而起的印染廠和汽配廠中間,地勢突然下凹的地方,就是井頭山遺址的發掘現場。

  和基坑相距10米,靠馬路邊,有一排活動板房搭起來的臨時住所,那是考古隊的生活區域。他們在會議室端著餐盤吃飯,在廚房的隔間裏洗澡,宿舍和辦公室是同一間。因為地處工業區,常有重型卡車從馬路上開過去,壓得地面甚至整間房子都抖動起來。

  這樣的環境,在考古工作者的評價體系中,是“很好”的條件。“能吹空調,有固定的房子住,能用上電,網速也很快,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李博達説。

  2018年,李博達第一次參與考古發掘的野外工作,是在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來自多個國家的考古人員組成了考古隊,他們坐單引擎的小飛機直接降落在小島的草坪上,再飛得稍遠一點就是大海。

  他們住茅草屋,晚上下雨了,李博達被驚醒,感到奇怪:“臉上怎麼都是水?”在當地,雨水珍貴。島上四面環海,沒有河流,只有一個水箱,雨水是唯一的淡水源。收集來的雨水“一水多用”,洗澡、做飯,甚至直接飲用,水都從水箱裏取。

  在國內,80%的遺址發掘工作都在城市郊區或者偏遠農村。雖基本生活能夠保障,遠離人群的清苦和孤獨,也是考古年輕人的必修課。

  井頭山遺址2013年被發現。同年,王永磊從山東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進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他本是化學系的,大二時,主動轉專業到考古學。2009年,他第一次下考古工地實習,“我們10個人睡一個房間,上下鋪,沒有空調,再熱的夏天也只有電風扇吹吹。”

  朱葉菲是個女生,10年前,這在考古隊裏還是稀罕事。她進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比王永磊晚兩年,也是半路出家,本科時讀編輯出版專業,研究生時換成考古專業。研二時,她到湖北下田野,住在工地附近的農戶家裏,村裏連快遞都送不到,更別説送外賣了。

  農村沒有公交車。因為距離城市遠,位置偏,計程車也叫不到,“進去了就很難出來”。朱葉菲當時住在村裏村委會的老房子裏,一個房間最多的時候住了7個人。年輕人思念城市,週末偶爾從隔壁開診所的醫生那裏借來麵包車,八九個人努力擠進一輛車裏,30分鐘到鎮上,吃一頓燒烤,再回去。

  在考古專業,“下田野”被視為分水嶺。此前,考古知識皆從紙上來,此後,學習者們才真正見識了考古的樣貌。2019年,李博達和國內某大學考古專業的學生們一起,參與了河南平糧臺遺址的發掘。他發現,不樂意做事的人會偷偷躲到陰涼的地方去。

  不過,李博達倒是覺得,考古工地是更開放的環境,人和人更容易建立信任和聯繫。比如,每到飯點,廚房阿姨會用余姚方言朝基坑裏喊:“後生啊,吃飯啦!”他也和一起做事的工人建立了默契,現在,手往背後一伸,接下來要用的工具就自然被遞到了手上。

  “考古隊員們都在一起吃、睡,也見過彼此最邋遢的樣子。”李博達説。

  年輕人不少,但還是缺人

  記者在井頭山遺址採訪的兩天,孫國平迎來送往了十幾撥客人——杭州富陽博物館來交流的同行,研究海洋文化的學者下坑採樣,還有山東大學的暑期實習生,特地過來學習。孫國平一遍遍説著同樣的解説詞,一次次打開倉庫,給他們展示從淤泥裏挖出來的點滴成果。

  “你看孫老師,這是他主持發掘的遺址,他有成就感,講多少遍都一樣有熱情。”王永磊説,每個考古人都需要這樣的高光時刻,“這是最根本的動力,支撐我們把這份工作做下去。”

  王永磊的高光時刻發生在杭州的良渚遺址。他喜歡看陶片,這算是種職業習慣。大多數時候,陶片的年代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次,民工在清洗剛出土的陶片,他湊上去看,“這個陶片怎麼如此不熟悉?”王永磊覺得蹊蹺。經過一番查探,果然,那塊陶片不屬於“良渚文化”,而是更早的“跨湖橋文化”,由陶片順藤摸瓜,一個新的遺址由此被發現。

  不過,相對應的,對於考古人而言,最難熬的並非環境的艱苦和生活的清貧,而是回報與産出往往難成比例。

  “我們國家的遺址有成千上萬個,但能有重大發現的,鳳毛麟角。”王永磊有時和同事進行簡單的考古調查,他們沿著河流走,或者在某一劃定區塊裏走,緊盯著地上,有時會發現有年頭的陶片,或者河流下陷比較深,也有的地層斷面自然顯露出了古代建築的跡象,都可能存在古代遺址。

  但考古發掘中,主動性發掘是少數,更多是配合基礎設施建設的搶救性發掘。在開挖地鐵或者修建廠房打地基前,都要進行勘探開發。“如果有發現,我們就去進行墓葬清理,把文物拿出來。”王永磊説,大多考古工作遇不到金銀財寶,也有大量的文物被挖出來,找不到研究角度,不知有何研究價值。但無論價值幾何,一個遺址大多需要幾年時間發掘。

  考古還缺人嗎?這幾年,所裏進的年輕人不少,王永磊詳細數過,他們80多個人的聊天群裏,比他年輕的就有十幾個。

  “人手還遠遠不足。”接下來,王永磊將去距離井頭山遺址不到2公里的地方,主持一個水稻田遺址的發掘。要挖的地方很大,有7000平方米,需要三四十人,這幾天,他正忙著給各方打電話,請各個專業院校推薦一些優秀畢業生來。

  另一重壓力來自家庭。因為長期住在考古發掘工地,考古人只能“異地戀”。王永磊的女朋友在青島,家裏介紹的,兩個月才能見上一面。

  “找對象”的話題常被考古人拿來自嘲。一個同事被老婆吐槽:“要不是上學時候就跟了你,不然早不要你了。”還有位同學的女朋友在研三時候提出要求,畢業之後不能再幹考古,畢業後,那位同學進了房地産行業。

  不過,李博達現在還純粹享受著研究的樂趣。“先努力為人類創造一點新的知識。”至於畢業之後做什麼工作,“看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