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裏被“觀博”者追捧的老太太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 | 作者: | 時間: 2017-04-24 | 責編: 雷衛騰

  故宮裏被“觀博”者追捧的老太太

  “明星”志願講解員周婭:“能在博物館裏優雅地老去是一種幸福”

  ▲3月29日,在故宮文華殿的陶瓷館,周婭(前排中)為參觀者講解後轉至另一間展館途中。 本報記者強曉玲攝

  本報記者強曉玲

  “我跟您走一會兒行嗎?”

  身著藍色裙裝的女孩,從故宮午門東雁翅樓“浴火重光”展廳裏緊走幾步,追上了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剛剛在展廳裏滔滔不絕講解,這會被一群粉絲攔住要求合影。

  被“追”的老太太叫周婭,今年70歲了。20年前退休的周婭,15年前開始在各大博物館當志願講解員——從2002年在國家博物館講解《大唐風韻》《啟蒙的藝術》,此後一發不可收:在中華世紀壇博物館講解《義大利文藝復興》《從莫奈到畢加索》,再到故宮博物院講解《故宮藏曆代書畫展》《梵天東土並蒂蓮華》。她講過古埃及、古印度、兩河文明,講過希臘、羅馬,講過瑪雅文化和印加文明;從3萬年前的非洲岩畫,講到當代日本有田燒的陶瓷……

  “能在博物館裏優雅地老去是一種幸福。”徜徉在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講了15年的周婭很享受志願講解的人生。

  “把珍珠講清楚其實不難,通過查閱資料我們都可以弄明白,難的是要把這些珍珠串成美麗的項鍊。周老師講的是學會欣賞美、感受美,追求更美好生活的能力。她總能通過一兩件器物反觀自己的生活,講出直射人心的感受,這是本事,這本事是時間和閱歷造就的。每次聽完周老師的講解,收穫往往超過了展覽,記住的不是年號,而是觀念,心胸都會再打開一些,想成為更好的自己。”追隨周婭七八年的李海虹,視周婭為“女神”。

  “任何深愛的東西,都不如與大家一起分享來得快樂。”坐在記者身邊,周婭端起茶杯慢慢潤了潤喉嚨,“我可……知足了!每一次講解都是提升積累的過程,我很享受這個過程,有時還會有些小得意。”從早晨七點半踏出家門,中間沒有坐下來歇一次腳,喝一口水,一直處在興奮講解中的周婭像小姑娘一樣俏皮地笑著。

  她在博物館裏引發人浪

  這個春天,北京最好的文博展覽無疑是國家博物館的“大英博物館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盧浮宮的創想”。

  為了有一個較好的觀賞環境,與朋友相約看展的周婭一大早就趕到了博物館,她還有個任務:給朋友講解。

  “這個展覽要告訴我們什麼?全球化!”走進“大英”展廳,周婭悄聲告訴身邊的幾個朋友。此時,觀展人不是很多,大家三三兩兩在閱讀著序言,欣賞著展品。

  “我們來看看序言部分的這件展品:佘盆梅海特內棺。這件展品代表著古代的全球化。埃及沒有樹,每年尼羅河發大水,但是做棺材的木頭來自黎巴嫩,黃金來自努比亞,青金石來自阿富汗,瀝青來自兩河流域。最早的古埃及,資源也要靠世上的物流才能完成。‘物流’的概念是物資向有需求的地方流動,這一點,在古代就已經完成了。”周婭的聲音並不大,但幽默風趣,故事化的語言不斷在安靜的展館中發酵,不知不覺中,“親友團”的隊伍在悄悄擴大。

  講到古羅馬文明時,周婭説:“古羅馬的輝煌,不是靠殺戮,而是靠寬容的宗教政策。寬容讓他們贏得了世界,享樂又讓他們失去了世界。請記住,沒有一個民族是從享樂中走向復興的。”

  講解中,周婭的表情總是特別豐富。陶醉於人類文明的瑰寶中,她時而驚嘆古先賢的聰明才智,時而感慨暴君的殘忍與專橫;時而仰慕古代工匠的精湛技藝,時而驚羨藝術品的巧奪天工。瞪大眼睛的讚嘆與彎彎眉眼間的沉醉,令她身邊聚集的聽眾從一開始的三四人,不一會兒,就聚成了一個大大的弧形,足有一二十人。周婭每一次在展櫃間的快速移動,都會引發一波不小的人浪。

  從“大英”轉場旁邊“盧浮宮的創想”,周婭説:“博物館是用文物敘説故事的地方,這個展覽是馬丁內斯館長的‘釣魚’展,講述盧浮宮800年的歷史,目的就是讓你去看看。”講解中,周婭又一次被人群圍在了中央。除了從“大英”追過來的一批觀眾,展館裏,不時有熟人認出了周婭,並上前打招呼甚至擁抱,興奮溢於言表。

  在講解弗朗索瓦一世時,她説:“是他把達·芬奇請到法國,把‘蒙娜麗莎’永遠留在了盧浮宮。作為開明的君主,他認為所有的藝術品都屬於全體公民,因此博物館誕生了。這就是民主,這就是啟蒙,歐洲啟蒙的意義是極大地提高了歐洲所有公民的綜合素質,這就是啟蒙運動。”

  在講解凱瑟琳王后對法國時尚的深遠影響時,她説,女孩子們都知道的可可·香奈爾,她的設計理念多來自凱瑟琳王后。兒時的香奈爾是個孤兒,一直住在凱瑟琳創辦的修道院裏,凱瑟琳是香奈爾的偶像,香奈爾CC標誌的靈感就來自修道院的玻璃窗。“我們除了知道香奈爾包包又貴又好看,也應該了解背後的人文思想。”

  講到生命短暫的“埃及學之父”、法國人商博良時,周婭對前排的小聽眾説道:“孩子們啊,生命在於品質,而不在於長度。生和死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們要愉快地對待生命的每一天,像莊子一樣‘鼓盆而歌’,人生就會有另一番氣象。”

  本就不大的展館裏,周婭身邊的聽眾越聚越多,人們追隨著她從一幅作品移到另一幅,巨大的人浪一波又一波,這在博物館觀展中被視為危險的場面。

  怎麼辦?“大家都不要動,我在這裡講,待會兒分頭觀賞。”盲講,是博物館講解中最難的,不僅要求講解員熟悉展品,更需要講解員對歷史文化背景爛熟於心。通過周婭豐富的“表情包”,人們暢想著盧浮宮的“前世今生”。

  “盧浮宮是外籍觀眾最多的博物館,那麼,盧浮宮為什麼辦這個展覽?”結束時,周婭講到,國家博物館曾經舉辦過“佛羅倫薩與文藝復興”的展覽,“義大利的文化參贊在開幕式上説了這麼一段話:我們舉辦這個展覽是希望中國人可以博學地來到或者回到義大利。朋友們,聽出滋味了嗎?當我們花著大把的鈔票買很貴很貴的包包,在那裏瘋狂搶購的時候,人家心裏卻看不起你,因為,‘你不懂我們的文化’。”

  “如果我們之前走進盧浮宮是茫然的,那麼下一次我們儘管還説不上博學,但至少是有文化的。每一個人做最好的自己,每一個最好的中國人就是我們民族的希望,這就是我們來到博物館的意義。”

  不大的展廳裏掌聲響起,人們追著與周婭合影、請教、加微信……

  “嬌慣我們的眼睛”

  “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一齊打破

  用水調和

  再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

  “哎呀太美啦,每次看到它,就想起了這首詩!忽然想到我身邊如果有人結婚,一定定做一個送給他們。”指著乾隆年間的胭脂紅藍地合歡瓶,周婭深情地吟誦著管道升的《我儂詞》,如小女人般撒著嬌,引得滿場笑聲。

  每週三上午,在故宮文華殿的陶瓷館講陶瓷,是周婭當志願講解員的工作日。一大早文華殿裏就慕名趕來不少參觀者,他們或是通過微信朋友圈加周婭為好友,或本身就是周婭的粉絲。

  “這個瓶子使用的胭脂紅,金紅,是西方玻璃工藝裏的技法,《玻璃史話》中有提到。用萬分之一到萬分之二的黃金,量非常少,難度是要把金加工成奈米級才會産生這種紅色的效果。技術難度非常高,但是,那個時代,我們的工匠做到了。”除了風趣的小故事,周婭關於中國瓷器技藝的講解總能深入淺出。

  “我們到故宮就是要看美的、經典的,要嬌慣我們的眼睛,嬌慣完了,壞了,你能看上的一定是買不起的了。”笑聲過後,周婭説,“那也要嬌慣,我們要訓練我們的眼睛,要有鑒別能力,來提升我們生活的品質。”

  講到紫砂,周婭説紫砂是我國明代的一種燒制,“我去過當地,他們非要把紫砂説成春秋戰國的范蠡時代,我倒要問問,這兩千年的歷史都跑到哪兒去啦。”

  對一些地方不顧事實、信口開河的“文化遺産宣傳”,周婭很氣憤:“文化歷史怎能容忍造假?”

  周婭介紹,唐代,青瓷、白瓷已經發展到很高的水準。宋代,瓷器成為我國最大的出口商品,“中國的瓷器曾是歐洲王室的奢侈品。在‘大英’展上,可以清晰地了解到,我們的海上貿易就是一條‘瓷路’。”

  講到現代陶瓷工藝,周婭説,如今中國在世界陶瓷高端市場的份額是零,“作為瓷國人,恥辱啊。”

  “女士們,你們不是都玩茶嗎,換些好的茶具、杯子。如果沒有了市場,我們的瓷業就無法發展,振興中國瓷業靠大家了。”

  “民國時期,許之衡先生説,‘生瓷國而不解言瓷,居瓷國而不通瓷學……吾黨之恥也’。北京大學葉朗教授説,‘瓷器裏面滿載著中國文化,瓷器是中國人的名片。’”展覽結束,周婭話鋒一轉,“當志願者收穫的首先是我自己,在故宮裏我接觸到中國書畫與瓷器,對於瓷器我是從一張白紙開始,在講解中從喜歡到熱愛,特別是當你有了一點點自己的體會或心得時,內心都會覺得好美好美。”

  就在大家掌聲還未結束時,周婭又説,“午門的阿富汗展大家都去看了嗎,非常值得,這樣吧,大家都別吃飯啦,跟我走,我再給你們講講‘浴火重光’。”

  陽光下,故宮最美的海棠園裏傳出陣陣掌聲和叫好聲。

  “講解員不是復讀機”

  “每一次講解的背後都是時間和功夫。”周婭説,志願者首先要自己學習。

  每週一早晨5點45分,周婭便出門了,換乘好幾次公交車,8點之前趕到位於清河的韓守為老師家裏。週一的國學課,她已經上了十幾年。除了“討論式”的學習古代經典,韓老師還會傳授他們一些書法、繪畫知識。

  20年前,周婭從一家貿易公司退休。每天一睜眼就在想,今天干什麼,“誰也不需要你的時候有一種失落感。”

  2002年,經過考核,周婭成為國家博物館首批志願講解員,“終於找到一件自己喜歡又需要我去做的事,開心極了!”

  然而,儘管內心始終對文化藝術有著特殊的情感,剛走進博物館時,周婭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周婭發奮學習,像一塊海綿一樣沉浸在文化歷史知識的海洋。她抓住一切機會去看各種展覽,去閱讀大量的國學、藝術和人文歷史的書籍,“有些知識不一定有機會講給觀眾,但你心裏一定要裝著。”

  2002年,國博大展“大唐風韻”是她講的第一個展覽。拿到解説詞,她就想,講大唐為什麼不把唐詩融合進去?於是打電話給國博宣教部的老師。“你加呀。”老師的一句回復給了她很大的鼓勵。周婭覺得,“講解不是在炫耀你的知識,而是更好地讓觀眾理解並且印象深刻。”

  “講解員不是復讀機,也不是語音導覽,我們要給參觀者提供更有深度的內容。”周婭説,自己是個“不喜歡按稿子講展覽的人”,她非常感恩博物館的老師對自己的寬容,可以由著她的興趣去講。

  一次,某地文博界的專家到館參觀,老師安排周婭講解。在現場周婭能感覺到“他們對於一名退休的、業餘老太太的懷疑和那種審視的目光。”她心裏始終記著老師的話,“按照自己的方法講。”當她講到關鍵一處,並且提出自己的見解時,對方抬眼對視她的目光讓周婭心裏一喜,“他聽進去了,其實也是一種實力的對抗。”

  為豐富講解內容,周婭不滿足於既有資料,她喜歡自己做課件,更注重看展覽,“因為在原作面前的感受是任何課本不能給你的,我喜歡面對面的交流,並且總能發現很多‘好玩的’事情。”

  2015年,故宮特展“清明上河圖”,排了幾次長隊去觀賞,周婭用自己的視角做了課件《我的清明上河圖》,從一把鋸子講起,“用自己的眼睛看,才有勇氣按照自己的方法講。”

  “周婭總是扯得很遠”,她聽説有人在背後批評。“可是她總能再拽回來呀”,因此她更感激那些理解她、替她説話的業界專家。周婭説,正是專家的寬容,才使她的講解“更自由”。

  從一開始的“自我推銷”,到如今被館內館外的“粉絲”追隨,除了十幾年的文化積累,周婭覺得與自己做過行銷多少有點關係。怎麼吸引住參觀者?怎麼讓他們在館裏待的時間更長?她説,“要找到觀眾的興趣點,我不喜歡用‘博大精深’等虛詞套話。有時在展品面前,一句感嘆詞就是傳遞,那是一種‘和你一起來發現美麗’。”

  “China大寫是中國,china小寫是瓷器,瓷國之人安能不懂瓷?跟我走吧!”周婭説,即便沒有人,經常一句話便能在故宮裏為自己“撿到”不少聽眾。

  如今周婭已經是故宮裏的“明星”。講解中,她始終把姿態放得很低,每一個專業解釋都會説清楚出處,更多是以一名志願者的視角來與大家分享博物館的美好。

  “陽光周老師”

  周婭的微網志、微信備註是“陽光周老師”。一開始大家稱呼“周老師”,她很緊張,“不敢當,受用不起啊。”後來年輕人解釋現在老的少的都這麼稱呼,跟“老師傅”是一個意思,周婭坦然了。

  除了國學課和志願講解日,周婭更多是在家裏看書、寫字、做課件,約幾個好友一起看展覽,也會受邀去學校給孩子們講博物館的故事,給一些機構講中國瓷器或者中國繪畫,“都是公益講座。”

  “作為博物館的志願者,我們做的就是文化普及工作,我和你一起分享、一起感受,過程中你也就學會了怎麼看、學會了如何欣賞,更主要的是你把走進博物館作為生活的一部分了。”周婭説。

  從事金融工作的年輕人山石,幾年前帶外地的朋友逛故宮,無意間被正在武英殿講解中國繪畫的周婭吸引,從此愛上了故宮。從一開始的分不清鈞窯、汝窯,到如今對故宮的藏品如數家珍,山石説,“是周老師讓我愛上了故宮。”

  “每天特別忙,但特別充實”,如今也在故宮做志願講解員的山石,與那些曾經廝混的“牌友”已經“失聯”多年。“在這裡待的時間越長,內心越豐富,人也變得越來越謙和了。”

  15年來,做志願講解員的周婭不僅收穫了一大批粉絲,更深深影響著他們的生活。

  一起學習國學的王充夫婦與周婭既是同學又是朋友,經常一起結伴旅遊。王充説自己剛退休時喜歡跟老戰友老同事聚會、喝酒,但時間長了也覺得很沒意思。在愛人的帶動下,“加入到了‘周老師’的隊伍裏。”他説,周婭不像一個70歲的人,她的思想是多元的、開放的,她始終在學習,並且用自己的視角去感受和思考,“跟周老師在一起,我們的老年生活變得豐富、富有。”

  “被別人惦記、喜歡是一種幸福。”令周婭格外欣喜的是,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加入到志願講解員的隊伍,他們懂外語,懂技術,知識更加豐富,他們有頭腦、有活力,更有魄力。“為了講好一個展覽,他們可以立刻飛往當地去親自體驗。”周婭用了四個字:“後生可敬!”

  “過兩天我要跟幾個年輕志願者一起重返義大利,再次去感受‘義大利與文藝復興’。”周婭俏皮地笑著,“我要趁著他們還帶我玩,我還能走得動,趕緊走。”

  “周老師,我今天特意過來看看您,也正好跟您彙報彙報,可兒這次歷史考得特別好,她説答題時腦子裏都是您講解的樣子。”週三中午結束了阿富汗大展的講解,周婭躲開粉絲,走向東華門方向的僻靜小路,這是她每次回家的必經之路,突然一個年輕媽媽的聲音把她拽住。

  沐浴在東華門溫暖的陽光下,滿頭銀發的周婭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