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女性的驕傲”是怎麼演變成“剩女”的
發佈時間: 2018-03-30 14:00:01 |來源:中國青年報 | |責任編輯: 孟君君
一個定語的前世今生——
“現代女性的驕傲”是怎麼演變成“剩女”的
如今有關所謂“剩女”話題的討論,已經屢見不鮮。但人們大多忽視了定義本身存在的問題——“剩女”這個説法並非一直就有,而是後來出現的。在很長時間裏,大齡單身女性群體被稱為“大女”。“大女”的涵義顯然更具中性意味,這與帶有“剩下”“剩餘”涵義的“剩女”頗為不同。
當代中國最早何時出現對大女現象的關注,已是一個難以確鑿考察的事情了。我查閱舊期刊時發現,《社會》雜誌1985年第5期刊有一篇題為“未婚大女的愛情心理”的文章,其中提到:“30歲確實是人生最寶貴的年華。然而由於種種原因,我國為數不少的30歲上下的大男大女們在愛情和婚姻上卻遭到了不幸,找不到知音,不得不孑然獨居,這已是一個眾所週知的普遍的社會問題了。”
其實,在此之前,社會上對大齡單身男性的關注和某些“偏見”更多,所謂“單身漢”群體更能引起輿論和社會學家的關注,而女性適齡結婚,似乎是一個極其尋常、不容置疑的現象。這篇文章也是從對“大男大女們”的敘述來切入,才引出了對大女群體的特別關注。
此後20多年,關於大女群體的描述,更傾向於一種非性別化的“單身”身份意識。在20世紀90年代,類似《給大男大女:心理·婚姻·性醫學知識拾萃》(1990)、《中國800萬大男大女婚戀實錄》(1995)、《單身女子手記》(1995)這樣的書籍,雖然一時贏得了讀者關注或獵奇,但並未形成現象級的影響力。
有趣的是,20世紀80年代末國內引進出版了美國學者愛德華《單身的挑戰》,這本小冊子算是罕見的早期關於單身話題的“學術著作”。當然,這個“學術”是要打個引號的,作品裏雖然有些學理化的論述,但其基調仍是心理關懷、精神勵志式的。而與同期國內的紀實類和虛構類作品相似,它用了“單身”這種中性的話語來描述大齡未婚女性。另一個特點,在於偏愛將單身男女現象放在一起論述,這也側面説明,當時公眾態度,對單身女性群體還沒形成獨特的關注視角。
反映20世紀90年代初期大女現象的文本——《來自週末單身俱樂部的報告》(1995)一書裏面專節關注了大齡單身女性,並給予她們足夠的尊重乃至讚賞。書中有這樣的記錄:
“這些大齡未婚女性,年齡多數在30歲到40歲之間,最大的超過45歲。她們絕沒有巴爾扎克筆下老處女的典型特徵:陰沉、刁鑽、古怪,正相反,她們一個個秀麗端莊,性格開朗活潑,比實際年齡都顯得年輕,而且衣著時髦。有的人甚至帶來了漂亮的晚裝,在盥洗室更衣後才步入會場。她們言談舉止表現出職業知識女性的風度與自尊。她們不僅有大專以上學歷,而且有令人羨慕的職業:新聞出版單位的編輯、記者、研究單位的工程師、大學的講師、合資企業的管理人員。其中有的人,還是事業上的成功者。她們是現代女性的驕傲。”
於今來看,這段表達頗有“時代特色”,文風還帶有那個年代綿延細緻的敘述風格,以及關乎宏大主題的情緒,更重要的是,大女群體被看成“現代女性的驕傲”,這大概和女性在市場經濟初成年代的嶄露頭角有關,也和社會經濟秩序加速分化的時代背景有關。
但21世紀以來,“剩女”話語明顯蓋過了“大女”話語。比如,《剩女一族》(2010)、《剩女的一百個提醒》(2010)、《大話剩女:剩女們的快樂生活法則》(2012)、《如何讓我們更懂愛:25+剩女的婚戀心理學》(2012)、《中國剩女調查》(2014)等書籍,在近10年的圖書市場上頗有受眾。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關於“剩女”的書籍和文章,多數沒給“剩女”加上引號,這也反映出公眾對這類現象某種默認的態度——即使社會上存在一些“善意的提醒”聲音,但“剩女”概念的複雜性和它存在的性別偏見的風險,依然沒得到足夠的重視。
回望歷史,這些文本中的絕大部分,早已隨著時光的淘洗而湮沒在時代的潮流之下,但頗具“史料價值”。重新閱讀這些文本,也能看到近幾十年來,大齡單身女性的“形象”——從“大女”向“剩女”轉變的複雜過程。
製造概念就意味著編織新的話語範式,如果説大女群體的存在是客觀的,如何去敘述它就是一個可以主觀操縱的行為了。稍有傳播學知識的人,或許都不會否認媒體在構建“剩女”形象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對一個群體標簽化是為了敘述的方便,而不是取代其複雜內涵,更不該刻意扭曲事實。但對公眾情緒的媚俗態度,有助於博得眼球,擴大傳媒平臺的影響力。“剩女”概念逐漸取代“大女”概念,也就不單單是所謂“男權視角”下的無奈,更是媒體和資本話語“合謀”的必然結果。
2007年,教育部、國家語委發佈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06)》,列出了171條漢語新詞語,其中就包括“剩女”。這大概是官方首次承認“剩女”概念的存在。按照常規説法,“剩女”的最重要特徵是“高學歷、高收入、高年齡的單身女性”,至於其年齡下限,則説法不一。從多數網路調查情況看,30歲是一個常規性的標準,但在現實生活裏,不同人對“剩女”年齡界限的理解差異很大,有人認為30歲年齡尚小,而也有不少女性到了25歲,就有“被剩女”的強烈焦慮感了。
筆者在中國學術期刊網數據庫搜索相關內容後發現,截至2017年12月,以“剩女”為題發表在各類期刊上的中文文章共901篇,其中學術論文就有722篇。有40篇碩士論文與之相關,至於各大媒體上關於剩女話題的報道、評論和爭鳴,更不可計數。有關“剩女”話題的討論,在2006年尤其是2010年之後呈加速增長狀態,以至於將這個本來有爭議性的概念變成了輿論約定俗成的命名方式。
雖然部分媒體和研究者,在對“剩女”話題描述時儘量保持了理性和克制,但在網路資訊空間中,“剩女”群體難免引起不同人的各種奇異聯想,甚至有人刻意對“剩女”大肆污名化,以證明自己話語權和身份的“高層次”。
這當然是一種荒謬而可笑的思維——因為自己不理解或主觀上的偏見,就對他人指指點點、妄加猜測,實在不可取。事實上,排除網上那些刻薄而無知的言論,一些人對“剩女”群體的不解乃至拒斥,更像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行為。
這些判斷與我們的日常經驗差別不大,也正是在公眾態度的“默許”和助推後,“剩女”的形象變得更加“超凡”,以至於不少人認為她們之所以“剩下”是因為太優秀、太挑剔了,這也讓一些“敏感”的單身男性頗為不滿,進而對“剩女”群體更加不解。從某種意義上説,這種態度是一種思維慣性。“剩女”這個概念本身就該加引號,它已被越來越多具有獨立人格的現代女性所摒棄。只不過,公眾輿論面對一些思維慣性,往往是“認同”,起碼不會覺得“過分”,這恰恰是長期以來女性話語權缺失的表現。
即使從最簡單的事實出發,“剩女”這個詞也不應該存在——根據國家統計局發佈的數據,截至2015年年末,中國男性比女性多出3366萬人,總人口性別比為105.02(以女性為100),出生人口的性別比則高達113.51。另據統計,80後非婚人口男女比例為136:100,70後非婚人口男女比則高達206:100。你看,假如真要説“過剩”,還真不是女性。(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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