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醫為5000多具屍體屍檢:從死亡出發理解生
發佈時間: 2018-05-07 14:30:48 |來源:重慶晚報 | |責任編輯: 孟君君
凝視過5000多具屍體 簽下8000多份鑒定報告
她從死亡出發理解生
5月3日晚上12點,重慶。冰凍了幾小時後的屍體躺在屍檢臺上,皮膚蠟黃。法醫在提取第二輪心血和尿液。燈極亮,唯獨這間屋子是殯儀館裏的白夜。門外的通道正對著幾米外的一排火化爐爐門,再過一陣它們會漸次打開。時間剛翻過舊的一天,有人離去,有人新生。
45歲的王燦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的夜晚。
王燦看著一個顱骨模型教具。真正的顱骨裏有豐富的資訊,比如死者的性別,南方還是北方人等。
一次崩潰
王燦的女兒第一次參觀她的工作間嚇壞了:進門一排玻璃櫃,一百多個顱骨擺滿了一整面墻。那是法醫們在工作中蒐集的無名顱骨,男女老少,天南地北,空洞的眼孔在某個角度會折射光,像一種凝視,提醒。這裡是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王燦是法醫勘查大隊副大隊長。
法醫秦明的暢銷罪案小説,很給法醫這個職業圈粉,但懸疑故事終究是娛樂,真正的工作不是。王燦做了23年法醫,給5000多具屍體進行過屍檢。5000多個生命,沒有一個曾經是虛構。
王燦是新疆醫科大學第一批法醫專業畢業生,“想學醫又不想聞醫院的藥水味,結果選了一個更不好聞的專業。”這是她笑話自己的底料。
哭的日子在後面。
前15年的職業生涯在西北,她是全市唯一的法醫,市轄區縣鄉村所有現場她都出。忙到什麼程度?前5年,平均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死神從不跟人商量時間,法醫要24小時×365天待機。那時候通訊靠BB機,經常找不到電話回復,她乾脆住在辦公室。辦公室有電話。
第一次崩潰很快就來了。
一條壕溝裏發現一個死者,同事用繩子拴著柳條筐把她放下去屍檢。被毒死的人腐敗後有一種異常的臭,整條壕溝裏都密密實實壓滿那種氣味,像把她壓在一個長方形的盒子裏,沒有氣孔。她一個人。
3小時後她中毒了,頭暈,呼吸困難,無法站立。回到單位她不停地洗,一直洗到皮膚開始脫水,鼻子裏依然還是那個味道,她覺得血液裏都是。她又喝酒,想快速揮發代謝,還是不行。喝酒的時候,眼淚像雪崩,心裏天搖地動:人一生總會有那麼幾個時刻獨自質疑和追問——我為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
對她來説,這個時刻來得早了點,25歲。那個氣味一個多月後才徹底散去,她決定改行,復習考研。
王燦在工作中。
命運
命運是無論有多少預定路線和突然改變,無論人生如何小徑分岔,你終究還是會走上的那條路。
高強度的工作,高強度的復習,臨考前幾天,發案了。
一個40多歲的男人,懷疑妻子出軌,砍了她100多刀。
——“幾乎是剁成碎塊,當著兩個孩子的面,一個11歲,一個8歲。”
——“墻上地上所有可以附著的表面都沾滿了血……後來很久,兩個孩子一直不説話,不吃東西,不睡覺。”
年輕的女法醫控制不住身體一直抖,八百萬種死法,任何一種都是鏡子,有的會照出人變成野獸的面相。
死刑執行前,王燦去看他,問他當時想過孩子嗎?他説大腦是空白的,什麼都沒想;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説只求儘快償命。他想要一雙新布鞋,重新走路。
“這個案子沒有哭,從開始到最後都是難過,壓在心上,每天都在那裏,搬不動,又躲不開。”
考研錯過了,那就錯過吧,她決定留下來當法醫。
法醫的標準裝備是三個箱子,加起來有幾十斤。
情義是什麼
西北冷,冬天大部分日子都在零下20攝氏度,冬天又長得沒有盡頭,像工作一樣,每一天是同一天。
一個維吾爾族姑娘溫暖的友情,比冬天的雪來得更早一些。這是她的助手。在無數次沒有屍檢室的野外、沒有明亮燈光的夜晚,殘損或者完整的屍體旁邊,只有大風,雨雪,冰渣,泥水。她和她,天地茫茫。
太冷了,鼻子凍,鼻涕往下掉,助手會給王燦擦,每天晚上再把王燦的鞋子擦乾凈,給她洗衣服,整理工具箱。這一年,兩個姑娘經歷了四五百具屍體。並肩戰鬥的情義是淩晨2點靜悄悄飄落的樹葉,浸潤泥土,滋養大樹,無聲無息。
這樣的情義越來越多,有的是生死擔當。
又是一個野外的現場,車只能停在2公里外,王燦和同事們要提著各種工具箱子步行進山。到達後,發現少拿了一樣,十幾斤重的箱子,一個男同事不忍心讓她回去扛,搶著返回去拿。
一聲巨響,太陽變成了血紅色。
有人在車上安裝了炸藥,同事打開的一瞬間被引爆。所有人都在往爆炸的方向跑,恐懼在那一刻是失效的,犧牲的人和活著的人,早就長成同一棵大樹。你要去找你的親人,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王燦一點一點尋找,一點一點拼接戰友支離破碎的身體。那個人消失了,像空氣一樣,像穿過田野的風,無處不在,但她抓不到。她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痛,手痛到抬不起來,周圍的東西開始晃動,眼前的天一秒鐘就黑了。她昏過去了。
很多年過去,這個平靜的午後重新説起,她只能一個詞一個詞地講,連不成句,中間有時候會停兩秒。
那個戰友,是她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人。她被困在自責的鐵籠裏,覺得戰友是替她犧牲的。
病理檢驗也是關鍵一環,通常一個死者至少有上百張玻片標本。
不賣的東西
法醫一定會有某一個時刻,有一根隱秘的心弦被深深牽動,絞痛,那時候,一個法醫才完成了關鍵的一次翻越:從死亡出發,逆向去理解生,理解超越個人生活空間的情感和邏輯。
王燦的翻越,是在懷孕那一年。
懷孕5個月的時候,一個剛出生3個月的嬰兒被表姑殺了。王燦到達現場就開始哭,整個工作過程,眼淚沒有停。她不能摸肚子,但她會不停地想起腹中的孩子,她想給時間按暫停鍵,按不下去。最好的法醫也是人,人和人只是痛點不同。
王燦臨産前7天,一個孕婦被殺了。兇手追著殺人,殺了一家4口,孕婦是在戶外被追上殺害的。
還有7天就要當媽媽的女法醫,要用這種方式鑒定另一個母親和孩子的離世。王燦完全彎不下腰了,也無法蹲下,用手支撐也站不了多久,眼淚還在不停掉。
歷劫會讓人飛升。懷孕這近一年,王燦對500多具屍體進行了屍檢。
覺得整個人都要撐不住的時候,她會開車去野外,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停下來,什麼都不做,也儘量不想。有時候是幾個小時,有時候是一天。她從不跟家人和朋友談工作,這個小世界是她自己的,不交流,不傾訴。
“從來沒有什麼滿血復活,只是喘一口氣,然後繼續。”唯有時間治愈萬物,要等,漫長的等。
從西北來重慶是一次治愈,因為團聚。丈夫的家鄉在重慶,一個大家庭終於團聚。2010年,王燦進入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負責全市的兇殺刑事案件,自殺、意外、無名屍體等非正常死亡的現場勘查鑒定,以及普通刑事、行政案件傷情鑒定。一口氣做到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刑事科學技術中心授權簽字人、副主任法醫師、重慶市法醫學會理事。
“在哪個時刻意識到一種職業成長?”
“有,很明確、很清晰,甚至很沉重地意識到,你要對自己簽下的每一個名字負責,不管過去多少年,那個名字應該是鐵打的。”
有一個人醉酒死在路邊,酒精濃度爆表,尋常的認知都覺得是“醉死的”。王燦屍檢時發現背部皮膚有沙沙的聲響,後腹膜全是血腫,這是外力造成的傷害。有一種意見傾向於認為是意外,王燦很堅持,偵查員最後沿途追查了8公里攝像頭,還原了真相——醉酒者搖晃走路,撞上了一夥青年,一群人把他按倒在地,其中一人用穿著皮鞋的腳踩他的背,導致擠壓綜合徵死亡。
活體臨床鑒定受到的干擾會更多,總是會有相關利益方請吃飯,王燦的丈夫説,別去,他們請你吃多少,我翻倍請你。
“其實就是一種本能的直覺:我那麼辛苦地工作,拼了命一樣投入自己,然後,錢扔過來就買走了?不賣。”“20多年,我簽了8000多份鑒定報告,每一個名字都經得起檢驗。這個不賣。”
生死鏡像
2012年1月10日,重慶照母山上,有一個女子早上就孤身前來,一直坐到夜幕降臨。一言不發,也沒有看一眼手機。她是王燦。
頭一天,她剛拿到自己乳腺腫瘤的病理檢驗結果:惡性。
王燦一直認為,法醫不爭,普遍淡泊,“這個職業,太懂得人生的終局。”每一次從他人的生死中看到的都是鏡像,每一個鏡像最終都會投向自身:人如何理解自己的生死。
拿到結果,她第一個電話是打給領導,請一個長假。然後給丈夫打了一個電話,只説了3分鐘,核心意思只有一句:會好好治療,但不要過度治療。
照母山上的那一天,她關了手機,想得最多的是:我的女兒怎麼辦。女兒7歲,她想起自己從來沒給孩子做過一頓飯,吃食堂長大的小姑娘,從不抱怨,最大的心願是:媽媽你可以去當老師嗎?這樣我可以每天跟你一起上課,一起放假。
她給丈夫和女兒各寫了一張沒有交出去的留言。給丈夫説:如果離開了,馬上火化,不要儀式,回歸土地。給女兒説:要獨立,要有本領,做有價值的事情。照顧好爸爸,他不如你。
接下來,手術、復查、化療、再復查……治療是一條長路。2013年,丈夫外派出國工作,她要一邊工作,一邊治病,一邊帶孩子。“實際上是孩子帶我,她是個了不起的小姑娘。”
女兒9歲的暑假,王燦坐著輪椅去化療,每次都是女兒帶她去。三甲醫院,上千人在排號,9歲的孩子,脖子上挂一個水壺,先把媽媽推到人少的空地,然後在大人堆裏擠來擠去幫媽媽排隊。王燦看著她迅速被淹沒的小小背影,要趕緊擦去眼淚,不能讓她回來看到眼睛紅過。
母女連心,孩子也幾乎不在媽媽面前掉淚,老師給王燦説,孩子課間會悄悄哭,跟最好的同學説,我怕我沒有媽媽,很怕。
王燦很多的人生第一次,都發生在生病之後。一家3口第一次出門旅遊,女兒都11歲了;第一次看到一夜春風吹紅了花蕾,是在病房的窗前;第一次知道EXO是一個孩子們多麼喜歡的歌唱組合,青春是這樣的美好……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沒有青春的人,沒有香水化粧品,沒有細高跟小黑裙,沒看到過風吹稻浪成海連天,總是看到生命最極端的面相,總是要和深淵互相凝望。“我不希望女兒像我。”
生病以後,領導照顧她離開現場勘驗崗位,她拒絕了。那臺專用的值班電話有一種召喚的力量。它驟響,那就是發案了:時間、地點、死亡人數、現場情況……她會記一個清單,擬出現場工作需要做的事,堅持了23年的習慣。她不離開,這就是跟女兒説的“做有價值的事情”。
生病6年,她做了6年。
她寫給丈夫的留言裏,最後一句話是——如果離去,希望所有人儘快忘了我,好好去生活。
慢新聞—重慶晚報記者
劉春燕/文 楊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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