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常德戎裝國防教育基地的文化館內，一幅恢弘畫卷靜默鋪陳——《湖廣填川圖》。它是一部無聲的史詩，5767個身影，承載著三百年前湖廣移民入川的沉重步履。而這畫卷背後，是畫家郭炘我，用整整八年光陰，在墨色與塵世間進行的一場孤勇跋涉。
火種點燃：畫筆丈量移民路
“畫展上，朋友一句‘何不嘗試湖廣填四川的長卷？’像一粒火種，‘嘭’地一聲，點燃了我沉寂的心。”郭炘我回憶道。2012年，一個決然的念頭化作行動，他背上行囊與畫夾，踏上了追尋移民足跡的漫長旅程。
追尋，意味著深入歷史的褶皺。在湖北臥牛石村，一塊形似臥牛的巨石承載著村民的祈願。為了捕捉最原汁原味的民風民俗，郭炘我一住便是二十多天。背包裏的速食麵、餅乾早已告罄，饑餓卻常常被他遺忘在專注的筆端。多少個日夜，是村中好心的大爺，從三里外的家中端來熱騰騰的飯菜，送到這個近乎“忘我”的畫者手中。郭炘我手指夾著煙，苦澀地笑了笑：“只為讓今天的四川人觸摸到血脈的源頭。”僅史料收集與實地踏勘，就耗去了他近九個月艱辛光陰。那些萍水相逢的溫暖，遠不止于一碗飯菜，更是支撐他走下去的人間煙火。
墨色斷流：絕境中的燭火
深圳一間二十平米的出租屋，成了他繪製長卷的孤島。然而，命運的波瀾驟然而至——2014年6月，母親病危。他毫不猶豫中斷創作，回鄉盡孝。待重返畫案，一個災難性的技術難題赫然橫亙：中斷月余後，新墨竟無法與舊色相融，刺目的色差宣告著一年多心血面臨推倒重來的絕境。國畫不可覆蓋修改的特性，此刻顯得如此冷酷無情。
創作之路本就佈滿荊棘。在計劃50米畫卷的前三年裏，為了還原歷史人物的生活習俗與動態神情，郭炘我對自己苛求到極致。他清晰記得，畫到11米多時，因人物神情上的細微“瑕疵”，他竟忍痛捨棄了那一段——這是他記憶中最痛的一次“重啟”。
當畫卷艱難推進到25米多時，更沉重的打擊降臨。在妻子毫不知情下，他感到了生命的警鐘——長期在狹小封閉的空間裏熬夜、大量吸煙，肺氣腫與心肌問題終於將他擊倒。撥打“120”時，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醫院裏，醫生看著他的肺部影像，困惑而關切地問：“您是做什麼工作的？是挖煤的礦工嗎？還是……身體其他原因？這肺都看不清了。” 醫生的疑問，像一根針，刺破了長期透支的偽裝。
頭暈目眩中，他放下了畫筆，陷入絕望的漫遊。地鐵搖晃，光影迷離，賈平凹屢敗屢戰的故事卻如暗夜中的燭火，微弱而頑強地照亮了他：“前期投入如此多心血，怎能輕言放棄？”一念倔強，終托起那支沉落的筆，也托起了那幅幾乎傾覆的長卷。幾箱幾麻袋的手稿，在他疲憊卻依然堅定的眼中，依舊映射著清澈的光。放棄的念頭如影隨形，身體的警報長鳴，親友不解的目光更如芒刺在背。
煙火之外：割捨與守護
外界的質疑無聲卻鋒利。在岳父岳母等親友眼中，他多年“不思進取、一事無成”。畫畫難以維繫家庭，反需妻子打零工補貼，兒子的學費甚至依靠舅舅、舅媽接濟。面對質疑，妻子總是以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抵擋：“再過幾年你們就明白了。”這輕語背後，是她對丈夫夢想秘密而堅韌的守護，是煙火人間裏最深沉的愛意。
這份付出，家人並非沒有怨言。一次，上大學的兒子回家，對母親吐露心聲：“爸爸也不知道在做什麼，家裏的事情都撒手不管。媽媽，您承受的親情和生活的壓力，爸爸知道嗎？您知道嗎，在我學業最需要爸爸的陪伴與教誨時，他又在哪……媽媽，您和爸爸離婚吧！”兒子的控訴，字字錐心。郭炘我深知虧欠如山，心若刀絞，卻更清楚：藝術長卷的跋涉與家庭圓滿的煙火，在那一刻，如同天平的兩端，他只能忍痛選擇其一。
創作期間，住所樓下那間小小的咖啡店，成了他觀察時間流逝的獨特刻度。八年之間，七任店經理來了又走。而他，常年的兩套舊衣，髮發長鬚，只是咖啡香氣裏一個凝固的背景。他真正凝視的，是往來人群臉上稍縱即逝的悲喜——那是5767個歷史靈魂所需的鮮活注腳，是他從煙火氣中汲取的創作源泉。
這八年，是他主動割捨俗世歡愉的八年。每日雷打不動伏案十至十二小時，從午後直至淩晨。當節日裏萬家燈火點亮，笑語喧闐，工作室那盞孤燈下的身影，對親友的思念與對人間煙火的渴望，從未如此真切又如此遙遠。
生命為墨：照亮來路的星辰
八載春秋，孤燈淬火，終磨一劍。郭炘我，以一人之筆，以生命為墨，艱難地接續起那條被戰亂與時光無情斬斷的三百年移民記憶長河。
《湖廣填川圖》的重量，早已超越了畫布與墨色。它不僅在於5767個身影所承載的磅薄集體史詩，更在於那深嵌于每一筆線條裏的八年孤寂、病痛纏身的掙扎、親人隔膜的隱痛，以及妻子那句輕如嘆息卻重如磐石的守護諾言。
當一位藝術家決意以生命為墨，去丈量歷史的縱深，其代價固然灼熱如焚，其意義，亦必如星辰般恒久，照亮後來者追尋根源的漫漫長途。在濃郁的墨色最深處，終究映照出人間煙火的溫度與生命的千鈞重量。
（來源：中國網 作者：李德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