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文物、保護這座城市的文化與故事,有他們在!
中西合璧、古今相容。從一個視角,凝練了天津這座城市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獨具特色的人文景觀。
走在津城的街頭,會遇見中國傳統建築,院落深處飛檐青瓦,雕梁畫棟;而徜徉在五大道、意風區、解放北路,又是另一番味道,自十九世紀中葉天津開埠以來,這座東方城市與西方文化不斷碰撞、進而交流融合的過程,被一筆一劃地印刻在一幢幢洋樓上,並留存至今。
“天津城市的建築既傳承了中國傳統建築的精髓,保持著傳統建築古雅、莊重的風格,又有西式建築的符號和細節取長補短,中西合璧、相得益彰。”天津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張威如此評價。張威是文物保護工程責任設計師、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工程方案審核專家庫專家,這些年來他參與了天津文廟、李純祠堂、慶王府、浙江興業銀行舊址等百餘處津城文物建築的修復設計。
在他看來,這些歷經滄桑的建築是文物,是天津歷史的積澱,是這座城市真實的色彩。他更希望加倍珍惜這些建築,在保護中合理利用,使文物的價值得以傳承和發展。那麼,文物建築應該如何做好“保護、傳承、利用”這篇文章呢?又該如何延續它新的生命週期呢?
暮春的午後,記者約上張威副教授,聽他講述這其中的精彩故事。
津門“莊王府” 跨度幾百年
坐落于南開區白堤路82號的李純祠堂您熟悉嗎?這座始建於1914年的三進院落,歷經10年才建造完成,它還有另外幾個名字,南開人民文化宮、三宮、津門“莊王府”等,每一個名字的背後都是一段歷史。
李純祠堂鳥瞰圖(設計圖)
1914年,江蘇督軍李純購得北京西四北太平倉的清朝莊親王府,分拆下建築部件及材料運抵天津,花費10年時間建造了一座“祠堂”。建設期間,李純去世,他的弟弟李馨完成了後續的工程,當時被世人稱為“李公祠”。抗戰時期,李純祠堂被侵華日軍佔據;新中國成立前夕,這裡又被國民黨軍隊佔用,祠堂遭到了破壞。
進入到上世紀50年代,這座祠堂曾作為職工宿舍使用過,而後新建了倣古門樓以及兩翼圍墻等,並在第三進院裏建成了一座可容納千余人的劇場,並被命名為南開人民文化宮。有了“一宮”“二宮”在前,市民們也將此簡稱為“三宮”。再後來,這裡是繁極一時的南開書市,曾舉辦過“掛曆展”。修繕後,為開發旅遊,李純祠堂又被冠以“津門莊王府”的雅號。
如此“接地氣”的建築,幾乎讓人淡忘了它顯赫的保護身份。1982年李純祠堂被天津市人民政府公佈為天津市文物保護單位。2005年又被公佈為重點保護等級的天津市歷史風貌建築。2013年再被國務院公佈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08年,李純祠堂迎來了修繕工程。接手這項工作前,張威面臨著諸多“衝突”。“這座建築群承載著異常複雜的歷史資訊,王府、祠堂與文化宮的功能衝突,明清建築形制與民國室內裝修的代際衝突等。”張威坦言道。
張威和團隊的其他同事在李純祠堂發現了這裡有明代歷史資訊的遺存,中軸線上的兩座主要殿宇均有明末清初官式大木構架的特徵。同時,這裡又有清代歷史資訊遺存,綠色琉璃瓦件上有“雍正九年”“內庭”“王府”等字樣,都證明著李純祠堂與莊親王府間的緊密聯結。在這座院落裏,還能找到民國時期的歷史資訊遺存,通過測繪和勘察發現,這座建築群的戲樓、扮戲房及抄手遊廊、大門內外的值房都是建設祠堂時新建的,而非從北京莊王府“搬”來的,板條抹灰、石膏線吊頂、彩色地磚,具有明顯的民國時期特徵。除此之外,其臨街的墻面上後來還分別加上了“全國各族人民大團結萬歲”和“全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的現代標語。
“一座建築群,保存了不同時期的歷史資訊。你能想像嗎?但現狀就擺在眼前。”張威講述説,“當時我們面臨的最大課題就是,如何在修繕設計中遵循不改變文物原狀等原則,突出各時期主要歷史資訊的真實性、完整性,還要平衡好保護和利用的關係。”
文物原狀還需辯證看待
今天,每當提起文物建築修復,坊間總愛講的一個詞叫“修舊如舊”或“整舊如舊”,但張威説,這樣的説法是過於片面地理解。修繕的目的是什麼?是真實、全面地保存並延續該建築的歷史資訊及全部價值。“不改變文物原狀,是保護文物古跡的法律規定。”張威更加明確地説。
那麼這裡所稱的“文物原狀”究竟是哪個時期的“原狀”呢?是該建築落成時的原狀?還是該建築或建築主人輝煌時期的原狀?或者是被列為文物進而加以保護那一刻的原狀呢?這的確需要一一甄別,不可一概而論。
張威以李純祠堂改建圍墻舉例,這裡面就有一段故事。史料中能夠查到的是李純祠堂初建時,周圍修建了護祠河,而建成之初有沒有圍墻、圍墻的形狀到底是怎樣的?截至目前仍缺乏可信的資料做支撐。但張威和他的同事們接手設計工作之前,這座建築群的確布設有圍墻。
“祠堂東側臨白堤路的圍墻、照壁北面的倣古門樓以及兩翼圍墻,都是上世紀60年代所建;到了上世紀80年代,東側臨街圍墻上又添上了瓦片,而西側圍墻全部是紅磚砌築。我們在測繪期間就遇到了圍墻轟然倒塌的情況。”張威介紹説。出於安全保衛及恢復建築群整體氛圍的目的,修繕工程對建築群圍墻進行了改建。在改建中保留了1960年代的倣古門樓以及兩翼的圍墻,作為歷史資訊的片段。同時為保證原有垂花門兩側看面墻的完整性,改建的圍墻特意留出了兩個缺口,以此體現對歷史資訊的充分尊重。
李純祠堂內景
張威説:“就李純祠堂而言,更應該是該建築成為文物時的原狀,畢竟這裡蘊藏著不同時代豐富的歷史文化資訊。”在修繕的過程中,設計單位與施工單位也會因為“原狀”問題而起爭執。在張威看來,李純祠堂的修繕既要保護從北京“搬”來的清代王府元素,也要保護不同歷史時期不斷添加的其他元素,絕不能刻板地墨守典籍中“定制”王府的要求,更不能簡單地模倣現存的清代親王府的面貌,就把李純祠堂復原為一個“純粹”的清代王府。
“李純祠堂就是李純祠堂,王府元素只是其中一大特色,在建設期間就已經融入了不同時代的元素了。這或許就是海納百川、相互包容的津沽特色。”張威説。
合理利用才是完美歸宿
我們説,天津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城市,既有中國傳統風格建築的莊重,又有西洋建築的優雅。一座座各具特色、飽含故事的建築見證了天津不平凡的過往,又默默關注著這座城市的現在和未來。
今天人們走在五大道、意風區,小洋樓雅致的韻味引人入勝,古典復興、折衷主義、現代主義……各種不同風格的建築物爭奇鬥妍,每一座洋樓的背後都有著一段段風雲際會、曲曲折折的傳説。而在解放北路,鱗次櫛比的銀行和洋行建築記錄著這條街作為“東方華爾街”的富有,讓人恍如置身在異國。
天津就是這樣一座城市,一座與西方文化不斷碰撞、外來文化又被改造中和的東方城市。
修繕後並重新合理利用的慶王府
根據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天津共調查登記不可移動文物2082處,其中名人故居約200處。
“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文物建築會越來越多。這些建築每年都要保養修繕,僅靠政府財政撥款,真的養不起。”張威説道,“若是將這些建築視為‘籠中雀’,僅僅用於觀賞,既是負擔,也不利於保護。”
作為訪問學者,張威曾在法國訪問學習。在此期間他走訪了很多地中海周邊地區的世界文化遺産,進而對古建築修繕保護和合理利用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併為之展開行動。
“對於文化遺産的保護,國際上有不同的流派。比如法國的‘風格派’,他們認為古建築的維修要基於理想圖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巴黎聖母院;再比如,英國的‘廢墟派’,他們反對一切修繕和修復,認為新的記憶一旦介入,建築必然會受到破壞;再有就是義大利派,他們提出了‘要保護,不要恢復’的主張。”張威介紹説,“我們國家對文物建築的修復,更多地汲取了義大利‘歷史派’的先進之處。近年來,我們國家提出了‘在保護中發展,在發展中保護’的創新思維,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在張威這位文物建築修復專家看來,保護一個建築的最好方法就是合理使用它,而這個“合理”的核心要義便是不能降低其價值,包括歷史價值、藝術價值、科學價值、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來,本市充分發揮小洋樓資源的優勢,堅持“在保護中發展,在發展中保護”,挖掘小洋樓獨具特色的歷史文化和深厚底蘊,不斷提升知名度和影響力,擦亮天津歷史文化名片。張威接連參與了百餘座小洋樓的改造,其中印象較為深刻的則是慶王府的改造。
為慶王府裝電梯的思辨
位於和平區重慶道55號的慶王府,始建於1922年,因慶親王載振購得並舉家居住於此,因而得名“慶王府”。2009年,本市提出把這裡改造成城市會客廳,張威團隊對慶王府的改造可以説是精益求精。
張威説:“通常情況下,對於墻皮的修復,或是用鏟子鏟,或是直接刷塗料,但慶王府的墻皮都是工人們用手一點點清洗出來的。”他們在整理一個房間的時候,就發現過去的墻體上有噴塗的圖案,非常精美,也只有純靠手工作業,才使得這些精美的藝術品重見天日。
重新整修後的慶王府大門
而對於門窗,每一件都精心地取下來進行脫漆處理,要保證原始木構件完好,不傷害木質機理;對於因年代久遠而老朽的地方,再選用與原有樹種、材質、規格、紋理相近的木材進行配製、修補、裝釘平整、嚴密、牢固,所有的金屬插件、五金都回工廠修復。
在修繕的過程中,曾引起較大爭議的則是為慶王府加裝電梯一事,進而讓張威陷入了思考。有人認為,慶王府本身沒有電梯,如今加裝了電梯就破壞了這座建築的古香古韻;還有人認為,加裝的電梯應該與建築渾然一體,加在外面顯得過於突兀。
張威説:“面對這樣的爭議,一時間我也陷入了兩難,但我要重申文物建築修復的可逆性和可識別性。”
文物建築的修復與合理利用是同步進行的,作為慶王府,受年代影響、條件限制等制約,當年的確沒有安裝電梯;可當它變成了城市會客廳,它所承載的功能變了。它要對所有光臨此地的客人表達友好,這其中就包括行動不便的老年人和殘疾人,顯然這部電梯尤為重要。
在張威看來,加裝電梯首先要滿足可逆性。有朝一日,這座建築另做他用時,這部電梯完全可以拆掉,而且無論是建設還是拆除,都不會破壞房屋原來的結構;同時還需要滿足可識別性,鋼結構加鋼化玻璃的材質,顯然不是上世紀20年代的産物,這種強烈的反差,能讓來此參觀的人一眼就能識別出來它是新的、並非文物,就像在修復建築時哪怕只是更換了一塊磚,都要標記上年代,這是一個道理。
最終,這部電梯選擇在室外建築的背面安裝,既沒有影響到景觀,也沒有變動房間的結構。
馮驥才先生説過:城市的歷史文化形成于過去,認識于現在,施惠于未來。歷史的價值在文化中發酵,文化的價值在未來時發酵。對於一座城市,特別是像天津這樣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來説,這裡的每一幢文物建築都蘊含著生命,而修復併合理利用文物建築是為了讓它們的生命不斷延續;對於張威這樣的設計師,他們修的是文物,目光卻放眼於未來。
“保護文物、保護這座城市的文化與故事,有我們在!”張威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