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沙的壽命永遠定格在16歲生日之前,但他的器官分別移植在其他七個人身上,或許,葉沙的人生通過這種方式延續。在七人中,有五人組成了一支籃球隊,取名為“葉沙”。
陽光從窗戶傾灑進來,照亮內蒙古自治區體育館練習場的地板和綠色墻壁,籃球碰撞地板發出了 “砰、砰、砰”的響聲。劉福笨拙地拍著球,然後舉起皮球,投籃,沒中。
劉福其實不會打籃球,長年握電鑽讓他的手厚實粗糙,拍起球來顯得並不算協調。不過,在2019年1月27日的中國女子籃球全明星賽上,他必須要在幾萬名觀眾面前登場亮相,這一切,只為了紀念一個熱愛籃球的男孩。
劉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叫葉沙的男孩,但後者已經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葉沙的壽命永遠定格在16歲生日之前,但他的器官分別移植在其他七個人身上,或許,葉沙的人生通過這種方式延續。
在七人中,有五人組成了一支籃球隊,取名為“葉沙”。
葉沙
去世前一天,葉沙還是一個快樂的高中新生,他最喜歡的娛樂活動是打籃球。
網上廣泛流傳的一張照片記錄了一個珍貴的時刻,當時葉沙穿著黑色上衣和深藍色校服長褲,在校園裏和同學們一起打籃球。他站在三分線內,面對著一個剛剛成功搶到籃板球的男孩。葉沙正在觀察這個男孩,他的右腳抬了起來,似乎下一秒他就要採取行動了。
葉沙樣樣出色。他是運動健將,學校的優等生,曾在學校的數學競賽中奪得一等獎,多次被評為“優秀學生”。他身高180釐米,集合了父母的優點:略微捲曲的頭髮,像父親一樣濃密的眉毛,像母親一樣漂亮的嘴唇。他很適合在學校戲劇中扮演“白馬王子”的角色。
“我的妻子和我長得都很普通,我兒子長得這麼帥,比我帥好幾倍,真奇怪。”説到這裡,葉爸爸臉上露出了笑容。
沒有人能想到死亡會這麼快找到這位既勤奮刻苦又朝氣蓬勃的學生。兩年時間一晃而過,葉爸爸仍然清楚地記得2017年4月26日那天的痛苦場景。當時葉沙從學校打電話給他的父親,説他頭痛得厲害。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葉爸爸回憶了當天中午和兒子的最後一次談話。他説:“我告訴他先回家。我本應讓他去找老師幫忙!要是他不回家就好了,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葉爸爸匆匆趕回家,一開門就發現兒子躺在地板上昏迷不醒。
“我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但沒有回應,”他懊悔地説,臉隱藏在香煙繚繞的煙霧後面。
葉爸爸急忙把葉沙送到湖南省腦科醫院,雖然離家只有10分鐘的車程,但為時已晚。醫生們盡了全力,但診斷結果不容樂觀——顱內出血嚴重,呼吸微弱,深度昏迷,對外界刺激無反應。葉沙的父母被告知要做最壞的打算。
葉爸爸清了清嗓子説:“我不願意想最壞的情況,但説實話,我腦海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我‘這有可能發生’。”第二天早上7:20,最糟糕的時刻出現了,葉沙在距他16歲生日不到三周的時間被宣佈腦死亡。
大約在同一時間,器官捐獻中心協調員孟風雨接到腦科醫院的電話,告訴她可能有一個器官捐獻者。26歲的孟風雨迅速趕來,到了腦科醫院重症監護室時她看到醫生正在和葉沙的父母談話。
孟風雨回憶道:“他們都在認真聽醫生講話,偶爾會問一些問題。”醫生告訴他們,葉沙病情不可逆轉,同時提到器官捐獻的可能性,葉沙年輕,他的器官處於完美狀態。當然,這一建議遭到了葉沙母親的堅決反對。看到這些,孟風雨甚至沒有走進房間就悄悄退了出來,她明白當時這對父母有多傷心——葉沙是他們唯一的孩子,而且那麼優秀。
“我認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失去孩子。我無心去説服他們,因為葉媽媽已經強烈反對這個提議了,”孟風雨説。走出醫院大門時,她恰好碰到葉爸爸正在向醫生朋友諮詢,希望找其他辦法救救孩子。“沒有別的辦法嗎?真的嗎?沒有別的辦法了?”葉爸爸絕望地問他的朋友。“不,太晚了,”他的朋友説。
孟風雨十分理解葉沙父母的反應。在一個有著幾千年文化傳統的國家,一位家庭成員去世後身體“不完整”,對於許多中國人尤其是老一輩人來説,仍然是難以接受的。因此,在2010年中國開始志願器官捐獻試點時,僅有1000多人登記。
然而,孟風雨離開醫院後不到半個小時就接到了來自湖南省紅十字會的電話,通知她有一個16歲的腦死亡男孩的父母想多了解器官捐獻的情況。
“我很驚訝,”她説,“這是不是葉沙父母?這半個小時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們完全改變主意呢?”
時光快進到兩年後,當葉爸爸被問及他們改變心意的原因時,他説,在那半個小時裏,他接受了兒子永遠回不來的事實,決定幫兒子實現他的夢想。
他説:“葉沙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醫生,拯救生命。”
葉爸爸和葉媽媽最終和孟風雨見面,並簽署了人體器官捐獻文件。孟風雨回憶道:“他在選擇欄裏按順序勾選——角膜、心臟、肝臟、腎臟等,快速而堅定。”當他快填完表格時,葉爸爸在“肺”的選擇上有點猶豫。
“我們是不是應該給孩子至少留一個器官?”他自言自語著。醫生告訴他,有一位晚期塵肺病患者正等待肺源救命,他的決定事關生死,葉爸爸的猶豫很快消散。葉爸爸説:“我曾想留一個器官給我兒子,但他的肺可以救一條命,所以我決定把肺也捐出去。”
“現在回頭看,我覺得我做了正確的事情,”他繼續説,又清了清嗓子,“至少他在世界上留下了一些東西,我們的心不再空蕩蕩的。”
葉爸爸説:“最大的遺憾是我們沒有捐贈更多器官。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器官原本可以最多救11個人。”
“不……不像死於車禍的人,”他突然結結巴巴起來,“他的器官狀況很好。”
“要知道我兒子的肺是最好的!有一天他從學校回來對我説:‘爸爸,你知道我今天在學校得了一等獎嗎?’‘什麼比賽?’我問他,‘在我們年級,我的肺活量最大!’他説。他的肺活量在同年級的400名學生中是最好的,”葉爸爸説,他的臉上再次閃現出罕見的笑容。
劉福
現在,葉沙完美的肺就在劉福的身體裏。
據《新京報》報道,當時劉福躺在湖南省湘雅二醫院的手術室裏等待器官移植,有人提著一個箱子走進房間,“供體品質非常好,”劉福聽見醫生説,接著他就失去了知覺。
那天劉福術後醒來立刻就知道手術成功了。近20年來,他的呼吸從未如此舒適、順暢過。“我仍然戴著氧氣罩,但我知道手術成功了,因為我可以自己呼吸。窒息的感覺消失了,可以平穩地呼吸了,”他説。手術前,47歲的劉福非常平靜。如果移植手術成功的話,他獲得重生;如果沒有成功,他獲得最終的解脫。但劉福心中仍懷有一線希望,期待能被治愈。二十年來,劉福無法工作,在手術前的幾年裏,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腐爛的肺折磨著他,讓他覺得自己像個活死人一樣。
早些年,來自湖南中部地區的劉福成為中國數以百萬計的農民工之一。這些工人在不同的建築工地、工廠和礦山之間來回穿梭尋找工作,努力維持家庭生計。對劉福來説,他擅長在礦上鑽孔,炮眼裏的炸藥“轟”地炸響,撒下無數粉塵。劉福對職業安全知之甚少,即便知道,他也會冒著風險去追求更高的報酬,過上好點的生活。但這份工作讓他付出了太多代價,徹底損壞了他的肺。
劉福在1998年被診斷為塵肺病,在接下來的幾年裏,他就像一個死囚,等待行刑日子到來。在這期間,劉福也試著接受治療。他和兒子去了附近婁底市的一家當地醫院,醫生告訴他:“除非他接受器官移植,否則他的病毫無希望。”這個手術要花費五六十萬,劉福負擔不起。回家路上,劉福和兒子買了一口棺材。
幸運的是,劉福接到湖南省紅十字會的電話,這成了他生命的轉捩點。
他回憶道:“我做夢都沒想到會進行器官移植。”這個電話是對器官捐獻者家屬的回訪。劉福的妻子在2015年的一次事故中去世,他同意捐出她的肝和腎。回訪中,劉福講述了他自己悲慘的經歷。“他們讓我交一份我近況的報告。我寫完以後堅持自己送過去。”他記得他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爬到紅十字會辦公室所在的五樓。
幾個月後,湘雅二醫院免費接納他入院,他就在那裏等待肺源。在他住院的第42天,醫生告訴他可以準備手術了。醫生走後,劉福把頭蒙在被子裏哭了,兒子也躲在衛生間裏哭出了聲。與此同時,距離劉福醫院僅僅5公里外,兩位悲慟的父母正在向他們唯一的兒子告別。
劉福説:“在我離開重症監護室大約一週後,有人告訴我,我的肺是從一個16歲男孩身上移植的,我驚呆了。我完全能感受到他們的痛苦,因為我是一個父親,也有一個兒子。”
器官捐獻的“雙盲”原則讓劉福不能同葉沙的父母聯繫,但他設法了解到了一些捐獻者的事情,如葉沙喜歡打籃球。這就是為什麼當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聯繫他時,他立刻同意和葉沙的器官接受者一起組織籃球隊,以感謝葉沙一家高尚的行為。
並非所有器官接受者都願意公開他們的隱私。在七人中,有五人參加了這場活動:劉福;14歲的顏晶和黃山,他們各移植了葉沙的一片眼角膜;周斌,葉沙肝臟的受體;胡偉,移植了葉沙的一個腎。
WCBA全明星賽
在中國女子籃球甲級聯賽全明星賽七年的歷史上,葉沙隊兩分鐘的表演賽可能是最特殊的。
當比賽進入中場休息時,五位穿著紅色隊服的葉沙隊球員進入賽場,他們的球服上印有編號和所接受器官的圖案。大螢幕上正在放一段講述葉沙和球隊故事的視頻。
“我是葉沙,葉沙的肺。”劉福在視頻中説。
“我是葉沙,葉沙的眼睛。”顏晶説。
“我是葉沙,葉沙的眼睛。”黃山説。
“我是葉沙,葉沙的腎。”胡偉説。
“我是葉沙,葉沙的肝。”周斌説。
現場主持人一個個叫出他們的名字,6000多名觀眾起立為他們熱烈鼓掌。嘉賓席上,中國籃球協會主席姚明率先站起來鼓掌,而在球場上,這支球隊的對手、全明星隊員們正擦去臉上的淚水。
“我忍不住流淚,當我環顧四週時,我發現我的隊友們也在哭,”中國國家隊隊員邵婷説。“我被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我的隊友們也是如此。這個男孩和他的父母都很偉大,他們做了一件很棒的事情,”她繼續説,“我還沒有告訴我的父母,但我真的在考慮成為器官捐獻志願者。”
除了周斌,葉沙隊沒有人知道怎麼打籃球。胡偉在兩分鐘內甚至連球都沒怎麼碰到過。他們在球場上跑來跑去,多次嘗試投籃,作為對手的女籃姑娘們沒有進攻,而是幫他們拿下籃板球傳給他們。周斌終於在哨聲響起前成功地打出了一記跳投和一次罰球,觀眾們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我聽説葉沙喜歡打籃球,他希望有一天能參加比賽,我覺得有義務幫他實現夢想,”來自廣西的53歲警察周斌説,“我的隱私和葉沙家人失去的相比不算什麼。”
顏晶是葉沙隊裏另一位在比賽中得分的隊員——更準確地説,在比賽終場哨聲吹響之後,顏晶在邵婷的鼓勵下,還在籃下努力地投籃,一次、兩次、三次,第四次,籃球沿著鐵環轉了幾圈滾進籃網。兩支隊伍的球員都高興地跳了起來。
“我用他的眼睛完成了一個夢想。”顏晶説。
葉媽媽做的燒賣,她以前經常給葉沙做。
全明星賽在1月27日晚上落下帷幕,但葉沙隊的表演引來大量媒體關注,鋪天蓋地的報道讓更多人知道了葉沙隊和中國的器官捐獻事業,之後志願登記捐贈器官的人數爆增。在比賽兩天后的一次採訪中,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宣傳部主任張珊珊告訴記者,1月底共有90萬人登記捐獻器官。三個多月後,這一數字已超過122萬。
葉沙的父母沒有去現場觀看比賽,他們看了比賽視頻。葉爸爸哭了,葉媽媽又開始失眠。葉爸爸説:“自從葉沙去世後,我的淚點變得很低,小事情也很容易情緒化。”“但我得到了極大的安慰。當我看到他們在球場上奔跑時,我的兒子似乎還在我們身邊。看到葉沙拯救的生命,我真的為他們感到高興。我打心底裏認為我的做法是正確的。”他説。
葉沙媽媽做的糕點。
兒子的猝然離世在葉沙父母的生命中留下了一個恒久的空洞,現在他們努力用忙碌的日子來填滿他們的時間,他們會參加器官捐獻宣傳活動,新開了一家烘焙坊。葉媽媽過去常為葉沙做飯,現在兒子的舊臥室改造成了烘焙房,她和來幫忙的鄰居一起製作各式點心和蛋糕在網上出售,生意不錯。
劉福也開始了他的新生活。他在一家家政服務公司兼職,同時也是一名致力於推動器官捐獻的志願者。有一天,他在湘雅二醫院做器官移植和捐獻的義務宣傳員時,與一對中年夫婦擦身而過。就在那一刻,他心跳加速,內心涌動著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覺得我整個人都蒙了,話也不會説了,一整天心都在狂跳。後來我得知那兩個人是葉沙的父母,”劉福回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