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陜西子長“黑水襲城”調查

一洗煤廠長期非法侵佔河道傾倒煤泥;有居民在清淤時觸電身亡

山洪過後,8月4日,一家農家樂仍淹沒在一片黑水中。 A14-A15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8月2日,桃樹洼村第三磚廠的工人正在清理廠房的淤泥。

山洪過後,河道內淤積的大量煤泥。

8月2日,一戶村民的院墻被沖倒後的場景。

8月1日上午,陜西省子長市(縣級市)瓦窯堡街道桃樹洼村多處街道陷入一片黑色汪洋。奔騰的洪流卷走了街道兩旁的汽車,也涌入多家沿街商戶之中,令這座黃土高原上的小城一度淪為澤國。

當天下午,子長市委宣傳部向新京報記者通報了事故原因:8月1日9時50分許,子長市瓦窯堡街道一洗煤廠2處棄渣點,由於近日連續強降雨形成蓄水池,蓄水池發生滑塌之後,蓄水流入下游一個魚塘,造成魚塘溢流,水流又涌入了洗煤廠,後沿溝道進入當地秀延河。

新京報記者查閱地圖看到,秀延河的一條支流自西向東橫貫子長市,其南岸為桃樹洼村。棄渣點地處河流上游,8月1日上午,摻雜著煤灰的黑色水流順流而下涌入桃樹洼村,造成洪災,在秀延河上的桃樹洼橋附近匯入河道。

子長市委宣傳部表示,事故造成部分車輛受損,未造成人員傷亡。

事故發生後,新京報記者連日實地調查發現,所謂“棄渣點”實則是當地一家洗煤廠常年在河道裏違法傾倒大量煤泥而成的“煤泥壩”。此外,事故給不少當地居民帶來了沉重的財産損失,乃至危害生命安全。網上廣泛流傳的一段視頻中全身污泥、已成“泥人”的女子肺部吸入大量污染物,全身多處受傷,進了重症監護室,她的兒子在清理淤積污水時觸電身亡。

黑水襲來

8月1日上午8點多,已經在桃樹洼村第三磚廠工作了十幾個小時的副廠長張建國(化名)準備交班回家。這時,廠長急匆匆跑過來大喊,上游農家樂老闆通知,“壩馬上就脫了,趕緊防水”。

第三磚廠位於村裏河道——桃樹洼溝的東側,是村民居住區與河道的交界點。

張建國立刻讓工人把兩台挖掘機開到廠區入口,想用挖掘機阻擋水流。他自己則迅速跑到賬房搶救賬本,上面記錄著所有工人的工作量,“被水沖走跟工人沒法兒交代”。

約10分鐘後,山洪湧來。“水特別大,都是黑水”,張建國説,兩台挖掘機幾乎沒有起到作用,大水在很短時間內漫進了廠院和廠房,漲到了一米多高,張建國只能夾著賬本跑到了廠房裏的一處磚堆上。

有泡在水裏的工人告訴他,腿有些發麻。張建國這才發現,慌亂中,廠房的電閘忘了關,有可能正在漏電。他趕緊讓工人站到了電瓶車上。

“把我們的磚都沖走了,電線桿也沖倒了,水太大了……”回憶起當時的景象,張建國連説了三個“太大”。

黑水席捲磚廠後,沿著桃樹洼溝和村道順勢而下,涌進下游街道兩旁的民房和商鋪。

在網路上流傳的多段現場視頻中,摻雜著煤泥的洪水涌進子長市的街道,道路、汽車、電線桿都染上了泥濘。一位視頻拍攝者站在桃樹洼溝大橋上向下拍攝,往日清澈的河道中奔涌著灰黑色的湍流。一旁的路人招呼他快點離開,因為大水已開始漫上橋梁。在下一段從河岸上拍攝的視頻中,黑水已從桃樹洼溝大橋的邊沿傾瀉而下,形成一道漆黑的“瀑布”。

洪水湧來時,李強(化名)正在一家汽修店上班,“第一反應是拉下店裏的卷簾門,自救”,李強説,大水很快就把卷簾門衝壞了,屋裏的水也漲到了一尺多高。

一家沿街商鋪的店主薛女士告訴新京報記者,當時她和丈夫在店裏,水最深時漫至小腿關節處,水裏聞起來有股“燒焦的味道”。

薛女士説,大水流到桃樹洼橋後開始匯入秀延河河道,約半小時後,逐漸退去。

這次事故前,子長市下了暴雨。新京報記者查詢天氣資訊發現,子長氣象臺7月29日1時45分曾發佈暴雨橙色預警信號,預計瓦窯堡街道等區域在3小時內降雨量將達50毫米以上,且降雨可能持續。

一位當地計程車司機告訴新京報記者,事發前,子長已經連下了三天的雨,“7月29日晚上下得最厲害,隨後兩天都是陣雨。”他回憶稱,7月29日晚上,雨水一度漫過了車輪輪轂中央的車標,“差點把我的車給沖走了。”

事故致一死一傷

在一段廣泛流傳的視頻中,有位渾身污泥的老婦坐在馬路邊,儼然已成“泥人”。在另一視角拍攝的視頻中,有人指著桃樹洼溝大橋上的一輛汽車,大聲詢問這名老婦:“車裏還有沒有人?”

這位“泥人”名叫王秀芝(化名),今年60多歲,是桃樹洼村一家超市的店主。山洪沿街而下時,她正在自家超市門口乘涼,未及閃躲就被捲進了急流。被衝出數百米後,她抓住了桃樹洼橋橋頭的一根柱子,最終被人救起。

上岸的王秀芝成了不折不扣的“泥人”,並很快被送到了子長市人民醫院重症監護室。王秀芝的朋友告訴新京報記者,王秀芝肺部吸入大量污染物,肋骨斷了四五根,雙腿在急流裏被嚴重劃傷,“從膝蓋以下都爛了”。

事發第二天,王秀芝脫離了生命危險,目前仍留在重症監護室觀察。她還不知道,雖然自己撿回了一條命,但更大的厄運降臨在自己兒子身上。

8月1日下午,王秀芝的兒子常燕斌讓姐姐代為照顧母親,自己回去收拾被黑水洗劫過的超市。

混有煤泥的污水浸滿了店面和一旁的起居室,清理起來極為困難。“他一整天都沒吃飯”,常燕斌的朋友白兵(化名)告訴新京報記者,第二天中午,自己去幫忙時,常燕斌還在用抽水機清理地面的積水。

白兵到店裏約10分鐘後,店內電線突然漏電,37歲的常燕斌瞬間被電倒,“一動不動”。白兵立即將他送往縣醫院,半個小時後,醫生宣佈“搶救無效”。

眼下,常燕斌的家人不斷奔往醫院,哭作一團,沒人忍心將這一消息告訴還在重症監護室裏的王秀芝。

8月1日,子長市委宣傳部通過媒體表示“事故造成部分車輛受損,未造成人員傷亡”,這是截至目前,子長市針對事故傷亡情況發出的唯一一次官方聲音。

除了王秀芝的重傷與常燕斌的意外身故,當地居民還遭受了不小的經濟損失。有村民院墻被沖倒,還有魚塘裏的魚被衝出來死掉。

開汽車養護店的薛濤(化名)清點發現,大水過後,自己店裏一些沒開封的機油已經被沖走,價值六七萬元的幾台機器因為電機緊挨地面,已經被泡壞,通電後無法啟動。據他估算,店裏的損失起碼在10萬元以上。

據張建國事後清點,磚廠損失了12台電機,12輛電瓶車,近30萬塊成品磚,再加上更換電線、清理污水污泥、誤工等費用,磚廠累計將損失80萬元以上。

緊挨洗煤廠的另一家磚廠的股東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的磚廠幾乎被毀,損失在300萬元以上。

洗煤廠長期非法堆放廢渣

8月1日下午,子長市委宣傳部向新京報記者通報了事故原因:8月1日9時50分許,子長市瓦窯堡街道一洗煤廠2處棄渣點,由於近日連續強降雨形成蓄水池,蓄水池發生滑塌之後,蓄水流入下游一個魚塘,造成魚塘溢流,水流又涌入了洗煤廠,後沿溝道進入當地秀延河。

官方提及的洗煤廠,指的是位於瓦窯堡街道桃樹洼村與後橋村之間的永興洗煤有限責任公司,天眼查顯示,該廠于2005年成立,法人代表為張三對,經營範圍為洗煤、原煤銷售。

多位當地村民告訴新京報記者,2014年前後,洗煤廠轉租給了一位名為欒東明的當地商人。

王志華(化名)是桃樹洼村人,曾在一家煤礦負責過安全生産,後來到永興洗煤廠對面的一家磚廠工作。多年來,他熟悉了永興洗煤廠上下游的地貌。

8月3日,王志華告訴新京報記者,永興洗煤廠位於桃樹洼溝的一段常年無水的廢棄河道中,其在沿桃樹洼溝河道向上游至山頂處,長年累月傾倒煤泥,已經築成了一座“煤泥壩”。

從這座煤泥壩沿河道向下,還分佈著一個黃土堆成的土壩和某農家樂建設的小型水壩(即官方通報中的“魚塘”)。

王志華説,當日“黑水襲城”,正是由於連日降雨沖毀了本就稀鬆且越積越高的煤泥壩,混有煤泥的山洪緊接著沖毀了下游的黃土壩,從農家樂的“魚塘”中溢出,最後從洗煤廠裏穿過,沖毀磚廠,涌入河道和村裏。

王志華透露,永興洗煤廠以前只洗原煤,産生的廢棄物較少,廢棄物在廠區的沉澱池就會被處理掉,其中一部分廢渣轉送給磚廠制磚。欒東明接手後,租賃了桃樹洼村一塊60畝的土地,開始擴大生産規模,並由洗原煤轉為洗“煤渣”,相當於將過去的廢渣當作生産原料使用。此後洗煤廠的廢棄物猛增,欒東明開始把廢棄物運往上游河道傾倒。

王志華的説法得到了當地多位居民的證實。

王志華説,直到潰壩發生前幾天,欒東明仍在派人加固“煤泥壩”,他猜測,“他們已經知道,如果不加固,不斷增高的煤泥壩很快就會崩塌。”

8月3日早晨,新京報記者在永興洗煤廠看到,廠區空無一人,大片空地淹沒在煤泥之中,一台傳送機泡在水池裏。多位居民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們聽説欒東明已經被抓。

8月3日,中華全國律師協會環境資源與能源法專業委員會創始委員、環境律師夏軍告訴新京報記者,永興洗煤廠在河道裏傾倒廢渣的行為首先違反了《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十三條、第十四條和第十七條中關於固體廢物處置的相關規定,其次還涉嫌違反《水法》《防洪法》《安全生産法》等法律。

其中,《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十七條規定,“收集、貯存、運輸、利用、處置固體廢物的單位和個人,必須採取防揚散、防流失、防滲漏或者其他防止污染環境的措施;不得擅自傾倒、堆放、丟棄、遺撒固體廢物。”

8月2日,在永興洗煤廠內,新京報記者遇到了子長市生態環境局一位前來視察的領導,談及洗煤廠的“煤泥壩”,該名領導表示,自己是昨天才知道洗煤廠可能存在往河道傾倒煤渣的行為,“我們要是能查到,早就處罰它了。”

他強調,洗煤廠自2005年就已建成,傾倒煤渣“應該是以前(的情況)”。“我敢跟你擔保,這不是這幾年的問題。”該名領導拒絕透露自己的姓名和職務。

救援與追責

8月1日中午,子長市消防大隊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消防隊上午接警出動後,首先救助受困群眾。8月1日下午,子長市委宣傳部的一名工作人員表示,目前現場搶險工作基本完成,正在排查安全隱患,沿途衛生清理、污水攔截、事故調查等工作已展開。

根據當地居民拍攝的視頻,當晚七時許,橋上的車輛已被拖走,有工程車輛駛上橋梁進行清理。當晚九時許,橋上停著警車、消防車,清理工作仍在進行當中。

居民也在清理自己被污水“侵襲”過的房屋。8月1日晚上,薛濤和兩個朋友先用鐵鍬把屋裏的污水清理到門外,然後用清水把剩餘的污泥沖洗到平時修車用的工槽裏,再用水泵把工槽裏的污水抽幹。當天深夜,新京報記者看到,工槽裏已經積累了一尺厚的污泥。

8月2日,新京報記者在現場看到,經過連夜清理,桃樹洼村受損最嚴重的一條街道已經基本恢復,只有走進一些居民的院子、店舖內,才能看到黑水過街留下的痕跡。

8月3日中午,常燕斌的四叔告訴新京報記者,他正在派出所和政府部門的人協商善後事宜,希望儘快“把問題解決了”。

劉志傑(化名)的便利店和常燕斌的超市相隔不遠,也在洪水中遭受損失。劉志傑説,事故發生的第二天上午,有政府工作人員來找他統計損失情況。他準備過兩天再去諮詢,“看看有沒有負責賠償的人”。“不能損害都叫我們受了”,張建國也表示。

夏軍告訴新京報記者,根據相關法律法規,永興洗煤廠造成的損失包括了村民財産損失和生態環境損失,政府除了應對其罰款以外,還要責令其恢復原狀,居民則有權依法向企業進行索賠。

8月4日下午,新京報記者致電子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縣委通訊組組長拓乃章,詢問事故調查進展及賠償方案等問題,對方稱需請示領導。截至發稿,未獲回復。

當地煤炭業粗放生産、污染環境

地處陜北高原,子長以煤立市。據子長市政府官網介紹,子長市境內煤炭地質儲量達28.9億噸。據《延安市煤炭産業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截至2010年,延安市查明煤炭資源儲量56.16億噸,子長礦區佔到了其中的一半。

林立的洗煤廠從側面印證了子長煤炭業的繁盛。洗煤是煤炭處理的一個重要環節,即通過水流沖洗或機器篩選除去原煤中的雜質,並對煤炭進行分級。子長市一位洗煤廠老闆告訴新京報記者,子長約有七八十家洗煤廠。據西安理工大學一篇碩士論文的不完全統計,在延安市“十三五”期間建設的洗選煤項目中,有大約七成集中在子長市。

然而,子長的煤炭産業一直處於較為初級的狀態。子長市普查辦公室的李保華于2018年發表文章稱,子長“長期以來一直以粗放的小煤窯生産經營方式,以賣原煤為主,基本沒有形成産業鏈”。

有公開數據可以佐證,2018年,子長的工業産值中,近六成是靠銷售中煤、煤泥、矸石等貢獻的。

具體到洗煤廠的經營中,“粗放”體現在廢棄物的處理上。上述洗煤廠老闆表示,前些年子長市有很多洗煤廠露天堆放煤渣,往河道裏傾倒煤泥。但隨著近幾年環保嚴查,往河道裏倒煤泥的情況“一般沒有”了,廢棄物需要經過環保處理才能堆放,堆放到一定程度後,回填到土溝裏,上面還要鋪一米多厚的土。

中國地質大學和原國土資源部土地整治重點實驗室的一篇論文顯示,在黃土高原地區,與油庫、污水處理廠、儲煤倉、矸石電廠等煤礦工業場地相比,洗煤廠對土壤的重金屬污染程度最高。

2016年,當地人楊守拙(化名)分別向縣環保局、鎮政府、中央環保督察組駐陜西站舉報,永興洗煤廠租賃村裏的60畝土地後,在上面堆放大量煤渣、煤泥,未採取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認為其將會污染地下水源,威脅子孫後代。

楊守拙説,當時縣環保部門的工作人員告訴他,需要發動更多村民來舉報。他們寄往鎮政府和環保督察組的舉報信則杳無音訊。

面對以煤為生的粗放發展模式,子長市政府也在尋求轉變。在2018年統計公報中,子長市政府提出了“擴煤、穩油、增氣、興電、促轉化”的發展思路。一方面,繼續擴大原煤生産,另一方面,希望發展其他産業。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子長市目前有多個風電、煤電項目在籌劃建設當中。而在子長市政府官網公佈的2018年十大重點建設項目中,有兩座煤礦建設項目,一座40萬噸/年的甲醇項目,以及一座佔地10萬畝的蘋果基地建設項目。

8月2日、3日,在當地村民的指引下,新京報記者兩次試圖前往“煤泥壩”,但山洪過後,大量煤泥已將道路完全封死。記者沿另一條山路來到永興洗煤廠上游的山腰處,俯瞰可見,河道中煤泥遍佈,顯然非“一日之功”。

在採訪最後,楊守拙向新京報記者表示,舉報無果後,自己就“慢慢心涼了”。因此,雖然後來他知道洗煤廠往河道傾倒“煤泥”,也沒有再舉報過。

楊守拙認為,此次“黑水襲城”“不叫自然災害,是自然因素疊加人禍導致的結果”。

新京報記者 張勝坡 海陽 實習生 徐銀鴻 劉思圓 陜西子長報道

來源:新京報  責任編輯:姬雯

(原標題:陜西子長“黑水襲城”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