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岸太倉,從劉家港到七丫口的水閘七浦閘,隨處可見垃圾附著在江岸邊。
垃圾裏還有藥品、輸液管、塑膠針筒等醫療垃圾。
垃圾中有破衣物、泡沫塑膠,甚至避孕套和尿不濕。
漁民一網下去,網上來的全是垃圾,漁網全部報廢。
巨量的垃圾在長江口“漂流”,借力漲潮,登陸江蘇太倉和上海崇明島的江岸。這是今年年初以來沿岸漁民發現的異常情況,大量垃圾並非來自上游城市,而是歸屬100多公里外的浙江嘉興。
12月中旬,北京青年報記者持續觀察長江口岸邊情況,在南岸太倉,拍岸而上的垃圾積成長帶狀,北岸崇明島亦不容樂觀,垃圾侵蝕沙灘和蘆葦地,而附近即是上海自來水水源保護地東風西沙水庫。這些上岸垃圾以生活類為主,五顏六色,種類繁雜,除了常見的破鞋、垃圾袋和泡沫塑膠,還摻雜避孕套、尿不濕,以及藥品、輸液管和塑膠針筒等醫療垃圾。
知情漁民透露,每次新垃圾涌現前,長江上都會出現“浙江船”的身影,疑似趁霧天或黑夜直接向江中傾倒垃圾。與此吻合的是,大量含文字資訊的垃圾指向其源頭是浙江省嘉興市下面的海寧、海鹽等縣市。12月21日,北青報記者從上海海事局獲悉,該局近日在長江查扣兩條涉嫌傾倒垃圾的船隻,具體情況仍在調查當中。
嘉興垃圾長江“漂流”
一隻快遞包裝在浙江海寧被拋棄後,過了9天,它就通過“水路”登陸了江蘇太倉。
12月12日,江蘇省蘇州市太倉市,長江江畔,北青報記者在江邊密集的垃圾帶裏挑起一隻綠色的破編織袋。經過江水浸泡,袋子上的黑筆字已模糊難辨,但上面還貼著德邦物流的快遞單,清晰可見單號。
查詢單號顯示,該快遞12月1日3時許離開西安,同一天的22時許到達蘇州樞紐中心。但它沒有在蘇州拆開,4個小時後,它被送到浙江的嘉興轉運場。12月3日,快遞被派送出去,當晚8時39分,快遞在海寧被簽收。
海寧距太倉100多公里。9天中間,這只破編織袋經歷了怎樣的奇幻漂流才到達長江口?這個問題一時難解。但同在太倉登陸的大量垃圾顯示,它們來自同一座城市。
12月中旬,北青報記者持續近十天走訪長江太倉和崇明段,發現大量的垃圾正在侵蝕著沙灘、蘆葦地和堤岸。
在南岸太倉,從劉家港到七丫口的水閘七浦閘,隨處可見垃圾附著在江岸邊,堆積多的地方綿延數百米,總長達數千米。
在北岸崇明島,鴿龍港的入江口邊上,各色垃圾爛在蘆葦叢中,西行數千米,能看到很多垃圾聚在岸邊,或者散落在近水的沙灘上。
這些上岸的垃圾以生活類為主,五顏六色,種類繁雜,除了常見的破鞋、垃圾袋和泡沫塑膠,還摻雜避孕套、尿不濕,以及藥品、輸液管和塑膠針筒等醫療垃圾。隨著潮漲潮落,有的垃圾被捲進混濁的江水,浮浮蕩蕩;有的則纏在蘆葦叢裏,無法脫身。
大量垃圾上的文字顯示,其歸屬地包括但不限于海寧市、海鹽縣、秀洲區和桐鄉市,並以海寧、海鹽居多。以上地區皆屬浙江嘉興。
能證明歸屬地的垃圾,包括一次性拖鞋、快遞單、工廠的發票、廢舊木牌或展板等。其中,拖鞋所含字樣指向陌上花、人間四月天、凱迪雅、青年風尚、米蘭假日等酒店賓館。在電子地圖上輸入上述資訊很容易查到,它們分佈在海寧火車站周邊。
儘管醫療垃圾上一般沒有明確的地址資訊,但北青報記者找到的一隻塑膠盒上有貼紙,印著“海鹽縣中醫院”。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新鮮垃圾上岸。”居住在附近的太倉市民李冰(化名)説。
據李冰觀察,江岸出現垃圾是近一年來的事情,“以前江邊乾淨得很。上游衝下一點垃圾很正常,長江這麼大,水流這麼深,一衝就衝沒了。但今年的情況不一樣。”
漁民鄭義(化名)和李冰的看法一致。“就是這一年的事。以前捕魚的時候,一網下去沒什麼垃圾,現在一網下去,垃圾多得不得了。”鄭義如是説。
據鄭義説,今年年初兩個月捕刀魚和年尾兩個月捕長江蟹的時候,長江裏的垃圾污染最嚴重。鄭義更進一步懷疑,江中的垃圾疑似是“浙江船”直接傾倒的。
“浙江船”異地傾倒
一個月前,鄭義遭遇30多年捕魚生涯中最慘的經歷。一網下去,拉上來的全是尿不濕之類的垃圾,漁網全部報廢。
那是11月下旬的一天,接近傍晚,江面有霧。鄭義的船在白矛航道,北緯31.41.262,東經121.14.756。他們看到,四五條船從上海方向來,往南通海門方向開,其中有“浙江船”。這種船容易識別,“後駕駛,船頭高”。
“開始沒有意識到他們是裝垃圾的。長江裏這樣的運輸船很多,要麼裝沙,要麼運磚頭。離我們的船500米左右,我們聞到臭味,正議論是不是裝垃圾的,那些船越來越小,一下子浮起來了,浮得特別高。”船員劉寧(化名)説。“看著他們的船迅速上浮,我們就猜測,這船倒東西了。”他隨後便跟鄭義講,“肯定是垃圾,不得了了,要死人了。”
鄭義的船在下游,他們很快發現,漁網捲進了垃圾。“網是緊挨著江泥走的,由於水流速度快,垃圾把網具給衝得懸起來,但浮不上來,離水面兩三米左右。”
不久後,江面浮起垃圾無數,肉眼可見,各種各樣的垃圾密集地擠在水面。“我們的船也向下移動。垃圾有好多籃球場那麼大。船都不好開。”劉寧説。
如果是舊網,鄭義索性會直接把網扔掉,但這次網具是新買的,他們捨不得扔。咒罵聲中,四個人使盡力氣拉網。但以前一個人輕輕就能拉上來的網,這次四個人合拉都拉不上來。
沒辦法,鄭義只好用收網機拉。機器啟動,艱難收攏漁網,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爆響。
“尿不濕爆掉了,臟水濺了我們一臉,身上到處都是,”説起這事,劉寧一臉懊惱,“尿不濕還帶著新鮮的糞便味,浸水之後重得很,都是發脹的。”此外,網裏還撈上很多舊衣服,大人、小孩的都有。
這次下網,一隻蟹都沒撈到。
因為網太重,劉寧雖戴著棉手套,右手食指還是被網割傷。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發現整只手掌都腫了起來,痛得厲害。劉寧連續吃了幾天消炎藥,腫痛才消下去。
在此之前,鄭義的船兩次在夜間邂逅“浙江船”。
第一次印象淺,是在11月上旬的一天,夜間遇到“浙江船”從上海方向開來。隨後兩天,江面漂滿垃圾,“螺旋槳都要絞壞了”。
第二次是在11月中旬,夜裏9點多,鄭義的船在高博沙(音,在導航系統中顯示為西扁擔沙)中間位置。他看到三艘船:兩艘載重六七百噸的前駕駛輪船,一艘載重超3000噸的大型“浙江船”。大船長約50米,寬約9米。
鄭義指出,這三艘船有3處違規。“尾燈沒開,船左右的紅綠燈沒開,導航系統也沒開,也就是説,避碰設備沒開。當時我們的船想靠在航標柱上,和這艘船擦肩而過,相距只有100多米。”
因為夜間肉眼難以看清,導航系統上又看不到這3艘船的存在,鄭義的船“差點就撞了上去”。
鄭義説,從吃水深淺看,兩艘小船肯定有300噸,都是半載,“因為垃圾密度沒那麼大”。
之所以肯定這些船是“垃圾船”,鄭義有四點依據:其一,這些船違規航行,不開燈也不開避碰設備;其二,這些船靠在高博沙的沙頭上,挖掘機在船上作業,像是在傾倒東西;其三,這些船散發出臭味;其四,隨後兩天,江上到處都是垃圾。
劉寧想過要把“垃圾船”截住,上對方船揍他們的人一頓,“但我們船速慢,雖然只隔了500米,沒辦法追,追不上。而且,水裏面還下了網具,總不能扔掉吧。”
“垃圾船”的利益鏈
在遭遇這些事之前,鄭義等人聽説“垃圾船”還是今年發生的上海垃圾跨境傾倒事件。
6月下旬,蘇州群眾發現,多艘貨船晝伏夜出,將散發臭味的垃圾倒在蘇州太湖西山島上。憤怒的蘇州人將8艘貨船扣下,交給警方。官方調查顯示,被傾倒的垃圾超過兩萬噸,而這些垃圾均來自上海。
未過一月,7月14日,兩艘裝載垃圾的船隻從上海惠賓碼頭行駛至江蘇省南通海門的江心沙農場,被當地人發現扣下。這些垃圾主要為建築垃圾和生活垃圾。同時,南通的新江海河蘇州路南側河西地段已傾倒大量垃圾,共計約5600噸。
這兩起事件引起環保部、公安部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的重視。今年8月,三部委決定對上海垃圾非法傾倒蘇州太湖西山島和南通江心沙農場的兩起案件進行聯合掛牌督辦。
而在一年前,類似影響惡劣的嚴重污染事件就已發生過。
2015年5月,上海生活垃圾被偷倒至無錫市境內,作案人員徐某等人用建築垃圾、土塊等進行掩蓋。事件曝光後,徐某等4人被刑拘
今年12月2日,無錫市錫山法院對此案作出一審判決,嫌疑人徐某等4人分別獲刑一年六個月至一年九個月不等。
法院審理查明,2013年起,無運輸處置生活垃圾資質的被告人徐某以處置“分類垃圾”為名,與上海市楊浦區綠化與市容管理局簽訂生活垃圾承運和處置合同,以每噸48元至78元明顯低於市場處置的價格取得生活垃圾的處置經營權。事後,徐某等4人分別獲得2萬元、3萬元、5萬元、9000元不等。
經調查,徐某船隊傾倒垃圾1670噸,另有四船生活垃圾未卸載即被海事部門查獲,未卸載四船中有兩船來自徐某。檢測顯示,固體廢物中含重金屬鉛、鎘、六價鉻、類金屬砷,滲濾液中含重金屬鉻。事後,無錫方面實際處置固體廢棄物3341噸、滲濾液728噸。
上述3起發生在長三角的異地傾倒垃圾事件中,船隻均是重要運輸工具。
新華社等媒體調查顯示,近年來,上海自身處理城市垃圾的能力已接近飽和,導致本地處理垃圾的成本越來越高,垃圾違規外運已經形成一條黑色利益鏈,運一船垃圾可獲利約2000元,利潤是砂石或其他貨物的數倍。
“以前只聽説在岸上倒,沒想到,現在直接敢倒進長江。”劉寧説,長江的江面很闊,倒的時候又是趁起霧或者黑夜,因此很難抓住。“垃圾都是先沉到江底的,浮上來才知道,而且容易被認為是上游衝下來的。”
“垃圾船”除了採用挖掘機作業傾倒的方式,劉寧分析,還有一種運輸船船底有艙門,打開後直接將垃圾壓進水裏,“有些船就是這樣倒泥漿的,五分鐘就可以完成一次傾倒。”他分析,倒垃圾者從海寧、海鹽跑船到長江,獲利空間可能達上萬元,“不然不會這麼遠跑過來”。
作為船主,鄭義對“垃圾船”深惡痛絕。他算了一筆賬,自己幾次遭遇垃圾傾倒,連續多天都是空網而歸,只捕了屈指可數的幾隻蟹,網具、柴油和人工損失達兩萬多元。
“想過報警,聽別的漁民説報過警,海警也出船了。”鄭義説,上個月確實有海事船停在事發區域,當時沒抓著。
而就在北青報記者採訪期間,12月3日在海寧産生的快遞垃圾,已經在12月12日再次登陸太倉。
“垃圾圍城”的壓力
和上海面臨的問題一樣,浙江嘉興下面的縣市同樣面臨處理垃圾能力飽和的情況,壓力最大的是海鹽縣。
據浙江省2015年環境公報,截至2015年底,全省已有生活垃圾無害化處理設施98座,其中焚燒40座、填埋52座、堆肥1座、綜合5座,生活垃圾無害化處理能力達每日5.92萬噸,無害化處理率達99.26%。
而公開資料顯示,在嘉興的三市兩縣中,海寧市、桐鄉市、平湖市、嘉善縣均有生活垃圾焚燒處理廠,海鹽縣為空白。因此,建設垃圾焚燒廠成為該縣的重點民生項目和環保項目。
今年4月,海鹽縣政府發佈垃圾焚燒廠項目選址通告,但因選址問題引發群體事件。官方在第二天便發佈後續公告稱,在項目沒有履行完法定程式和徵得大家理解支援的情況下,不會開工建設。
據海鹽縣官方通告的説法,該縣生活垃圾量每年都在以較快速度增長,2015年日均生活垃圾量超過450噸。
“以往主要以外運焚燒處理為主,但自2015年下半年起,承擔我縣垃圾處理的外地垃圾焚燒廠因超過負荷,不再接收海鹽生活垃圾,海鹽目前使用的生活垃圾應急填埋場容量也已經接近飽和,若無新增垃圾末端處置能力,海鹽將出現垃圾氾濫,並出現再次污染。新建垃圾焚燒廠已經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環境整治壓力方面,海鹽今年的另一件大事是該縣正在鞏固“國家衛生縣城”稱號。在2013年獲得該稱號後,海鹽縣在2016年迎來復審,並在7月份通過省級考核。
北青報記者日前在海寧和海鹽展開相關調查,從長江“漂流”垃圾所攜帶的文字看,這些文字和眼前的建築一一對應。
對於垃圾偷倒黑色産業鏈的形成和難以根治,環保組織自然之友總幹事張伯駒認為,這裡面存在著利益驅動。“合法處置需要收費,偷倒的成本代價會小很多。城市自身難以消費和處置在其內部産生的垃圾,導致垃圾處理的價格高企。一方面,與填埋場或消納場所的數量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垃圾處理的效率有關,而後者又與垃圾分類進度緩慢有關。”
在長江“漂流”垃圾登岸之處,同樣可見處理的緩慢,大量垃圾積在江邊散發臭味。太倉當地的處理方式是直接焚燒,由於塑膠垃圾燃燒不充分,潮漲和大風過後,江岸邊留下一圈圈黑色的印記。
在長江北岸崇明島一側,佈滿垃圾的沙灘已逼近東風西沙水庫,這裡是上海四大水源地之一。北青報記者12月17日以環保志願者身份探訪水庫,被安保人員阻攔。問及江畔出現垃圾的情況,安保人員稱,他們已經發現,並對垃圾進行了清理,相關部門正在調查。
“一船又一船的垃圾倒在長江,有的上了岸,有的可能衝進了海裏,更多的可能一直沉在江裏,那些尿不濕就是這樣。長江的凈化能力雖強,但也有個限度。”鄭義説。
長期生活在船上,鄭義等人對長江水質和家人的健康狀況表示擔憂,平時,漁民取水做飯就是用明礬化一下,“以前喝長江水覺得甜滋滋的,現在有一股澀味。”
12月21日,在浦東近海捕魚的劉寧打來電話:“前天看到江上停了兩條船,聽説是海事部門扣押的。現在浦東海面有很多垃圾,查了一下,撈起來的賓館拖鞋是海寧的。估計又有船在江裏倒垃圾,衝到了海裏。”
21日下午,北青報記者致電上海海事局,相關部門負責人確認,該局近日查扣兩條涉嫌傾倒垃圾的船,所倒垃圾是生活類還是醫療類還未查清楚,具體情況目前辦案人員正在進一步調查。
本版文並攝/本報記者 李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