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我剛才把你家婷兒殺了。”4月30日10點19分,徐斌的電話打進了劉曉雲的手機。電話很快就挂斷了,她只感到一陣暈眩。
此時,25公里之外的徐斌家,還無人知曉兇殺案的發生,暖風正輕輕拂過門前江蘇中部平原上的小麥。約4個小時後,當天下午兩點半,徐斌的父親在工地上接到了學校的電話。
劉曉雲後來知道,自己接到徐斌電話的那一刻,她的女兒、上海海事大學女研究生周婷正躺在學校圖書館走道上,鮮血流了一地。大約就在10分鐘前,徐斌先向她身上潑了刺激性液體,再握著一把15釐米長的單刃尖刀刺向了她的胸腹。
死者和兇手是老鄉,是曾經的戀人。
事發十多天后,面對記者,徐父仍然無法理解這件事。他印象中,兒子一直都是快快樂樂的。
然而,事實是,在出事前的數個月裏,他的兒子徐斌,曾以近乎直播的方式,在各種社交平臺展示自己分手後苦悶情緒,以及逐漸崩塌的內心世界。事後發現,潑灑到周婷身上的刺激性液體是氫氟酸,它與最後刺死周婷的那把單刃尖刀,都是徐斌在案發前一個月從網上購得的。
這個親友、同學眼中,並不特殊的學生,最終走上了一條無人理解的犯罪之路。
徐斌4月上旬的qq簽名。
徐斌4月的微信朋友圈。
愛情主角
事後,當圖書館殺人案的新聞在網上流傳時,殺人者徐斌的形象變得殘忍而可怕。但他的同學、親友,都駁斥了這一説法。他們説,他性格偏于內向,並沒有什麼攻擊性,與其他人關係處理也算融洽。
“就像我們當中的任何人一樣。”他大學室友陳江告訴記者,“他不是那麼可怕的人。”
徐斌和周婷的感情,也沒什麼特殊。兩人都是江蘇如皋人,高中同學,進到大學後確立了戀情。喜歡機械的徐斌讀的是工科,他的好友都認識周婷,對他們昔日的恩愛細節記憶猶新。
微網志等社交平臺上,亦留存著兩人昔日互動的部分情景。被同學稱為“典型工科生”的徐斌也有自己浪漫的一面,他記得和周婷在一起後的每一個紀念日,會買鮮花作禮物。
但感情世界之外,徐斌則顯得有些低調,或者説平平常常,並無一些特別的事跡可供銘記。
他個子不高,對服飾不講究,頭髮常常蓬著。除了學習,更多時候他喜歡在宿舍裏打遊戲。
在一個被當作社交軟體頭像的全身照中,他瞇著小眼睛笑著,格子襯衫的袖子卷了起來。雙肩包鬆垮地垂在腰後,牛仔褲掖在白色高幫球鞋裏面,露出兩個鞋舌。
只有努力回想,他的好友才會提起,內向、低調這個形象下的徐斌,也有著另外一些小小的個性。“有些意氣用事,像小孩子一樣”。陳江回憶,一次期末考試,徐鴻斌被人誤會提前拿到了答案,他變得很生氣,在QQ空間上罵了人。
“但他並不是一個惡人。”陳江又強調。
徐斌發給周婷最後的短信。
分手之後
分手是周婷提的。
2016年1月21日,徐斌發了一條微網志,內容簡潔:“1900<100”。
文字下方一張iPhone手機螢幕的截圖,螢幕上,一款記錄時間的軟體顯示著紅彤彤的數字——“1900”——這是他和周婷在一起的天數。他的大學同學説,另外那個數字,指的則是周婷和一位江西男生認識的時間。
很快,徐斌的朋友們發現,他變得非常消極,始終打不起精神,“還經常發一些和自殺有關的東西”。
沒有人能準確説出徐斌在事發前一段時間精神狀態到底如何。在朋友圈,他起初發消息稱自己連夜連夜地做噩夢,然後是吃不下東西,不停地吐。他告訴朋友,自己得了憂鬱症、狂躁症。
3月12日,他曬出一張上海東方醫院神經內科的就診記錄,配字説,“再好不了就放棄了!”
他開始更多地玩遊戲,有時一玩就是一晚上。在這款叫做“dota2”的競技類遊戲中,炫目的技能從螢幕上忽閃而過,只有擊殺對方推掉對方基地才能取勝。
最後的一段時間,他最喜歡玩一個綽號叫做“炸彈人”的英雄,這是個依靠埋設陷阱,伏殺對手的遊戲角色。最後一個月,他操作這個角色,一共擊殺了90個敵軍,自己也被殺了75次。
“這麼多年感情沒了,誰能緩過來?他去哪都有周婷的影子,能怎麼辦?一個學校,生活規律也一樣,天天見。”徐斌本科時期的好友陳麗理解分手對他的打擊,“他以前對周婷真的很好”。
他也曾主動找到陳麗聊天,陳麗當時覺得,開導效果還不錯。事後,他的幾位本科好友紛紛感到懊惱,他們相信,要不是自己太忙,要是抽點空再多聊一會兒,或許事情的結局會不一樣。
陳江回憶,2016年3月份的時候,他主動打電話找過徐斌談心,“徐斌就説,他被甩了,在朋友圈發發脾氣還不行啊?”徐斌還向他詳細規劃了一番未來,看起來像是走出了失戀陰影,這讓他感到放心,“實在沒想到他做出了這樣的事。”
實際上,分手以後,不間斷地,徐斌想著要和周婷複合。
“總覺要出事。”回憶起女兒出事前幾個月的遭遇時,周婷的母親劉曉雲説,“他一直都在騷擾她,微信、QQ都拉黑了,他就打電話,老是想見面。”
根據劉曉雲的表述,周婷起初仍舊安慰徐斌,也陪他自習過,但後來實在不堪其擾,愈發地抗拒,刪了他的微信,但徐斌改發短信、打電話,去當面找她。
劉曉雲向澎湃新聞提供了周婷的手機,因為被潑氫氟酸,玻璃螢幕部分已被侵蝕。進入4月份以後,徐斌發了大量的短信給周婷,有時在搭訕、討好,有時則大段大段地直抒胸臆。在一條短信裏,他告訴周婷:“有些東西,除了你別人怎麼都不管用。”
對此,周婷大多簡單回應,有時也態度友好,比如囑他“記得吃點東西”,有時則乾脆不回。
周婷的墓碑。
“path of crime”
檢方審結報告顯示,4月30日被潑灑到周婷身上的刺激性液體是氫氟酸,它與最後刺死周婷的那把長約15釐米的單刃尖刀,都是徐斌在案發前一個月的3月30日,從網上購得的。
對於購買上述用品,徐斌供述的理由是:“為了要爭口氣證明我有能力威脅到他們的關係。”徐斌説,為了挽回愛情,他曾威脅周婷説要傷害其新男友洪歷,卻反被嘲笑,“體格不如別人,就是在嚇唬人。”
也是從3月30日起,徐斌開始頻繁地更新自己的QQ簽名。
“多鍛鍊~反應速度得提高。”他第一次更新了這個簽名。緊接著是4月2日,更新為“急尋化工類專業學霸一個”。
4月6日,他同時更新了微網志和QQ簽名——“30秒內完成5套動作!苦練速度與力量!!!”還配了一個大拇指朝下的手勢。這條微網志依然沒有評論,但有兩個讚。傍晚,他更新QQ簽名為“萬事俱備~”。
像一首歌曲的樂章逐漸地加快節奏,QQ簽名的替換愈發頻繁起來。“皆有報應”,“永遠無法都無法原諒”,“悔”,“萬劫不復”……幾乎每隔兩天,他都更新一次QQ簽名。
一直由他帶著一起打遊戲的表弟至今不理解徐斌的舉動。他説,徐斌失戀後,直到出事前一天,打遊戲時都沒什麼異樣,“就是話少了,也自嘲過自己被甩了”。和很多徐的朋友一樣,對於徐斌在社交軟體上更新的簽名或發的消息,他覺得只是在發泄情緒。
“我感覺沒有人真正關心他。”他的本科同學余江説。余江是徐斌對面寢室的同學,兩人多有交往,“但沒那麼熟”。
沒有人能指出,是在什麼時候,徐斌把微信簽名改成了“path of crime”(罪惡之路)。
4月29日,他發出最後兩條狀態:“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大結局,大悲!”
徐斌老家徐家村子附近的鄉鎮,馬路是年前剛拓寬的。
血濺圖書館
令人感到惋惜的是,在事發前和母親的聊天中,周婷曾明確表達過對徐斌感到不安,但為此似乎顯得無奈。
根據周婷父親轉述的資訊,就在4月29日晚上,也就是案發前一天,周婷在羽毛球館打球,往外一望,看到徐斌“像個幽靈一樣”守在門口。回寢室後,周婷又接到徐斌約見面的電話。周婷的父親是一艘貨輪的大副,他在電話裏命令女兒:“不許出去。”
沒有想到的還有劉曉雲。在微信裏,徐斌一直都在向她強調,肯定不會傷害周婷。她一直擔心徐斌自殺,或者傷害那個江西男生,因此總是配合著和他聊聊天。她沒注意到徐斌的朋友圈。
兇殺案發生的一週後,劉曉雲坐在家裏,止不住地嘆氣,手裏攥著女兒的照片,反覆地看。
事實上,即便是徐斌本人,也在事後告訴警方,他並不想加害周婷。
4月30日上午,在上海海事大學圖書館裏,他帶著刀和氫氟酸,起初仍舊是想談判。但那名江西男生拒絕了談判,還想報警,徐斌決定豁出去了,“當時一緊張就打開了蓋子,並且把刀從腰間拔了出來去追”。但男生直接從桌上跑了,他沒追上。
根據徐斌的供述,眼看追不上那個江西男生,又看到周婷也在報警,他轉頭就把氣撒在了周婷身上。他先向她潑了氟化氫,然後追著她,“這時候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往她腹部捅了下去,一連數刀。閱覽室的走廊裏,鮮血流了一地。
“我知道,我是在犯罪。”事後,他向警方供述説。
右邊第一幢是徐家樓房。
家裏的寵兒
徐斌殺人的消息傳到村子時,引起了震驚。
村口的理髮匠至今記得,十多年前,徐父剃髮時常常驕傲地提起兒子成績好。鄰居們則都回憶,小夥子人很禮貌,成績也好,經常輔導別的小孩子功課。但説起細節,人們都説,這孩子很內向,一回家就上樓,接觸並不算多。
自從高中去城裏讀書以後,徐斌在家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住在鄰村的表哥秦旺平是他兒時的玩伴,但長大後兩人也少了聯繫,“説不上話了”。
徐家所在的村子前幾年劃入了經濟開發區,位在江蘇中部古城如皋的西北邊緣。
秦旺平在開發區一個廠子裏上班,一週七天,月薪三千元。他不明白,成績這麼好的弟弟,怎麼做了這麼蠢的事,“研究生回來,什麼樣的老婆找不到啊?”
在村子裏,徐家的家境並不算好。鄰居們説,十多年前,徐家借著錢,才建起了現在這棟兩層樓房,房子裏面至今沒有太多傢具,一張方桌子擺在寬敞的廳裏,電飯煲放在水泥地上,樓梯扶手上搭著衣服。臥室裏的電視機還是老式的。
也就在今年春節,徐家進行了裝修,但也主要是給樓上徐斌的房間。“鋪著木頭地板,床、空調都是新的,還找我去看過。”秦旺平説。
住在隔壁的鄰居説,為了賺錢,徐家夫婦“恨不得一年有653天可以幹活”。也就這幾年,徐父在工地做起了類似包工頭的角色,收入高了些,“兩個人一年整個十來萬沒有問題”。
獨子徐斌在家裏頗受寵愛。他的姑媽回憶,他在家裏不用做活,只管專心讀書,最近幾年,徐斌每次管家裏要錢,他爸媽從來只有多給。他的表哥也記得,在一次婚宴上,徐斌用著新款的蘋果手機,令人羨慕。
兇殺案發生的十多天后,澎湃新聞記者見到了徐斌的父親。“他(徐斌)忙學校的事,我忙家裏的事,回來也不跟我們講。” 這個勤勉的男人説,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發生了這樣的事。
他站在門口的石板上,低頭看著麥壟,身後院子裏的油菜伏在地上。眼下正是要收割的日子,前幾天一陣大風,卻把它們刮倒了。(文中徐斌、周婷、劉曉雲、陳麗、陳江皆為化名)(據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