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1084-1166),字吉甫,自號茶山居士。其先贛州(今江西贛州)人,徙居河南府(今河南洛陽)。以兄弼恤恩,授將仕郎,試吏部優等,賜上舍出身。官至禮部侍郎,以左通議大夫致仕,卒贈光祿大夫,謚文清。事跡見陸游《渭南文集》卷三二《曾文清公墓誌銘》及《宋史》卷三八二本傳。曾幾是南宋初與陳與義、呂本中齊名的江西派代表作家,在當時及後世影響甚大,雖呂本中所作《江西詩社宗派圖》中並無其名,但時人皆以江西詩人目之,著名的詩人陸游便是其弟子。他對陸游有知遇之恩,陸游曾寫道:“文清曾公幾,紹興中自臨川來省其兄學士班,予以書見之。後因見予詩,大嘆賞,以為不減呂居仁。予以詩得名,自公始也。”又有一首詩回憶雲:
憶在茶山聽説詩,親從夜半得玄機。常憂老死無人付,不料窮荒見此奇。
律令合時方帖妥,工夫深處卻平夷。人間可恨知多少,不及同君叩老師。
曾幾與衢州的淵源頗深,眾所週知,他最負盛名的一首絕句《三衢道中》,便是描繪初夏時節常山縣三衢山道中幽美景象的名篇。這首活潑輕快的短詩,也成為南宋初期詩壇上糾正早期江西詩派粗硬檥枒之病,以“活法”作詩的代表作品。故錢鐘書先生評論道:“他的風格比呂本中的還要輕快,尤其是一部分近體詩,活潑不費力,已經做了楊萬里的先聲。”實際上,除這首詩之外,現在流傳的曾幾《茶山集》中,尚有為數不少的與衢州、常山縣有關的詩篇,尤其是詩中保存了若干關於宋代衢州的歷史文化資料,彌足珍貴。據白曉萍博士論文《宋南渡初期詩人群體研究》第六章第三節《曾幾年譜》的考證,曾幾曾先後兩次寓居上饒,分別為紹興十二年(1142)至十四年(1144),以及紹興十八年(1148)至二十五年(1155)間。我們知道,上饒與衢州相鄰,現在讀者所能看到的詩人關於衢州的詩篇,與他寓居上饒的歲月密不可分。筆者將這些詩篇一一枚舉分析如下,不揣谫陋,以就教于方家。
1.《遊虎丘寺》
重遊吳子國,又入虎丘山。長日挽人住,好風將我還。兒童陪勝踐,長老記衰顏。無復尹和靖,西庵空掩關。
其中“長老”句下有曾幾自注雲:“長老沼公,嘗邂逅于三衢。” 也就是説,這首寫于蘇州虎丘寺的詩歌,詩中提到的虎丘寺中的“長老”,乃是曾幾往日在衢州認識的舊人。由此可推知,曾幾寓居上饒其間,當多次經過衢州,並與當時衢州地區的文化名流有過交往。
2.《呂郎治先以職事至常山縣不敢越境以書致兩郡酒日鑄茶》
子到常山縣,饒陽有敝廬。相望百里地,空得數行書。睡思茶料理,愁懷酒破除。新秋即在眼,過我定何如?
這首詩中的“呂郎治先”,即呂大器,字治先,呂本中從子,呂祖謙之父。據陸游《曾文清公墓誌銘》所記,他娶了曾幾唯一的女兒。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據明阮元聲、史繼任《東萊呂成公年譜》所載,呂大器于紹興二十一年(1151)至二十五年,任浙東提刑司幹官。宋代的衢州隸屬於兩浙東路,這首詩就作于呂大器任浙東提刑司幹官之時。因為曾幾所寓的上饒南宋時隸屬於江南東路,故此詩題雲呂大器“不敢越境”。
3.《迪侄屢餉新茶》二首之二
敕廚羞煮餅,掃地供爐芬。湯鼎聊從事,茶甌遂策勳。興來吾不淺,送似汝良勤。欲作柯山點,當令阿造分。
這是一首寫茶的詩,“柯山點”下有曾幾自注雲:“俗所謂衢點也。” 這裡的柯山點、衢點,乃是指宋人喝茶的點茶之法,先將餅茶碾碎,置碗中待用,以釜燒水,微沸初漾時即衝點碗中的茶。宋徽宗《大觀茶錄·點》中詳細介紹了這一方法:
點茶不一,而調膏繼刻。以湯注之,手重筅輕,無粟文蟹眼者,謂之靜面點。蓋擊拂無力,茶不發立,水乳未浹,又復增湯,色澤不盡,英華淪散,茶無立作矣。有隨湯擊拂,手筅俱重,立文泛泛,謂之一發點。蓋用湯已故,指腕不圓,粥面未凝,茶力已盡,雲霧雖泛,水腳易生。妙於此者,量茶受湯,調如融膠。環注盞畔,勿使侵茶。勢不欲猛,先須攪動茶膏,漸加擊拂,手輕筅重,指遶腕旋,上下透徹,如酵蘗之起面,疎星皎月,燦然而生,則茶面根本立矣。第二湯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線,急注急止,茶面不動,擊拂既力,色澤漸開,珠璣磊落。三湯多寡如前,擊拂漸貴輕勻,周環旋復,表裏洞徹,粟文蟹眼,泛結雜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四湯尚嗇,筅欲轉稍寛而勿速,其清真華彩既已煥發,輕雲漸生。五湯乃可少縱,筅欲輕勻而透達,如發立未盡,則擊以作之。發立已過,則拂以斂之,結浚靄,結凝雪,茶色盡矣。六湯以觀立作,乳點勃然,則以筅著居,緩遶拂動而已。七湯以分輕清重濁,相稀稠得中,可欲則止。乳霧洶湧,溢盞而起,周迴旋而不動,謂之“咬盞”。宜勻其輕清浮合者飲之。《桐君錄》曰:“茗有餑,飲之宜人。”雖多不為過也。
就筆者所見,宋代的文獻資料中,僅在曾幾的這首詩中存有“柯山點”“衢點”這樣以衢州地名命名的點茶之法。據此可知,宋代衢州地區喝茶之風一定相當流行,點茶技法必定相當高超嫺熟,並享有盛名,這也是宋代衢州地區經濟文化較為發達的一個佐證。
4.《造侄寄建茶》
汝已去閩嶺,茶酒猶粲然。買應從聚處,寄不下常年。洗滌盧仝碗,提攜陸羽泉。無人分得好,更憶仲容賢。
這也是一首寫茶的詩,其中“聚處”下有曾幾自注:“侄居三衢,俗言所出不如所聚。”建茶即福建建溪茶,是宋代最著名的茶品,張舜民《畫墁錄》記道:
有唐茶品以陽羨為上供,建溪北苑未著也。貞元中常袞為建州刺史,始蒸焙而研之,謂之膏茶。其後稍為餅樣其中,故謂之一串。……迨至本朝,建溪獨盛,採焙製作前世所未有也。
據此詩第一句可知,曾幾説他的侄子曾造已經離開了建溪,然而之所以還能夠給詩人寄來建溪茶,是因為曾造現在住在衢州的緣故。所謂“所出不如所聚”,即是謂衢州地區雖然並非眾多物資産品的原産地,卻是當時商品匯集的地方,而上好的建溪茶,當然也可以買到。我們知道,南宋定都杭州,衢州為兩湖、江西、福建地區進入臨安的通道。程俱《衢州溪橋記》載:
衢之為郡,郊邑疆理錯處眾山間,大溪貫其中,東會浙江入于海。其源實出岩谷畎澗,至郡城始大,郡西三邑之人,輸賦租,走期會,適市井,與行旅之出入荊閩者,皆絕溪往來。
《方輿勝覽》中又記衢州:
川陸之會。毛幵《竚舟亭記》:“衢為云云,南走閩,西適楚,距浙江五百里而近。”當東南孔道。毛幵《和風驛記》:“衢為州,云云,閩、越之交,舟車往來之都會。”
紹興十一年(1141),宋金合議達成,戰爭的硝煙暫時停歇,南宋王朝迫切面臨恢複國力、發展經濟的重任。經過若干年的恢復與發展,到曾幾寫這首詩的時候,我們可以欣喜地看到,宋代江南地區的商品經濟又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而衢州作為都城臨安與江西、福建、兩湖地區的樞紐,其商品物資之豐盛,市場貿易之繁榮,于這首詩中可見一斑。
5.《喜聞天兵已臨衢寇》
野宿溪行各晏然,吳頭楚尾接風煙。豈知苻澤深為祟,不道柯山最近天。境上音郵多浪語,殿前兵馬是真傳。未能日報書三捷,竹簟紗廚到曉眠。
所謂“天兵已臨衢寇”,《宋史》卷三一《高宗紀》載紹興二十四年(1154)五月,“衢州民俞八作亂,圍州城,通判州事汪召錫拒卻之,遂掠嚴州壽昌縣,遣殿前司正將辛立討平之”。關於“俞八作亂”之事,宋代很多史料均有記載,如《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一六六紹興二十四年六月甲辰條:
左朝散大夫、知衢州王曮罷,左中大夫、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王師心知衢州。時饑民俞八等嘯聚為盜,而曮措置乖方,諸盜結集至千余人,掠嚴之壽昌,焚倉庫,殺平民。事聞,秦檜因奏曮有贓污不法事在有司,乞先次放罷。上曰:“曮,卿親戚,今罷之,勝如罷其他十數人也。”既而殿前司遣將官辛立將兵千人往捕,賊遂平。
綜合史料來看,此次民變雖發軔于衢州,但主要危害在嚴州壽昌縣,且規模較小,很快便被朝廷軍隊所平息。從曾幾詩中流露出的意思也能看得出來。如第一句雲人們在野外露宿、水上交通等等,並未受到影響。第五句言雖然有一些聳人聽聞的謠傳,但並不足據。尾聯又説平息變亂是早晚的事,自己還是可以高枕而臥,並不過度擔憂。這首詩顯然也可以作為正史資料的很好的補充與佐證。
6.《衢僧送新茶》
齋腸得飽又逐去,午夢欲成還喚回。定是僧家不堪此,滿奩青箬送春來。
同前舉第四首類似,這首也是寫衢州地方的人送來新春頭茶。整首詩寫得俏皮活潑,説僧人不堪飲茶所帶來的消食、破睡的苦惱,所以才來送給自己。
7.《謝鄭侍郎餉酒》二首之二
鳴鞭走送徒紛然,開嘗政足甜中邊。甘辛未省有如許,氣壓爛柯山下泉。
“爛柯山下泉”後有曾幾自注雲:“三衢酒名不老泉。” 據此可知,宋代衢州所産名為“不老泉”的酒,應該也算是小有名氣。“鄭侍郎”即鄭望之,官至吏部侍郎,《嘉靖廣信府志》卷一八《遊寓·宋》載其“僑居上饒”。曾幾這首詩雖然是用衢州“不老泉”的酒來襯托鄭望之所送酒之甘美,但也可以從側面看出“不老泉”酒在當時也當是佳品,故此才用於詩中的反襯。關於此宋代衢州“不老泉”酒,就筆者目力所限,僅曾幾這首詩中提及。故此,更能顯出曾幾詩歌對於考證南宋衢州物産方面彌足珍貴的史料價值。
以上所舉八首關於衢州、常山的詩歌,在曾幾現存五百多首詩歌中並非顯赫,然而,正如筆者以上的分析,這其中除有可以代表曾幾詩風的名篇《三衢道中》之外,其餘七首中保存了難得的宋代關於衢州地區的文獻資料,其中如“柯山點”“所出不如所聚”“不老泉”等等,更是僅見於曾幾的詩中,是我們研究宋代衢州、常山地區經濟、文化等寶貴的史料,具有值得特書的意義與價值。此外,據陸游《曾文清公墓誌銘》,曾幾家族與衢州亦頗有淵源,曾幾“祖平,衢州軍事判官,贈朝散大夫”。而他去世之時,九個孫女中的二人,“長適從事郎、衢州江山縣丞李孟傳。……次適迪功郎、監衢州比較務張震”。也算是曾幾與衢州的一段未了情緣吧。
(作者係衢州學院常山宋史研究所研究員 蘇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