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常山縣以産石聞名。古時的常山石曾經深得宋徽宗皇帝的喜愛。在常山縣境內更是分佈有豐富的奇石景觀,有所謂的“十奇石”之説。據光緒《常山縣誌》,名列其首的是“疊石”。疊石在常山港中,是一類江中巨石或巨石群。光緒《常山縣誌》載:“疊石,在縣北七里。石突出溪中,層疊如堆。常孕龍,龍出石裂,崖上有窩。宋學士范衝居之。”更早一點的康熙《常山縣誌》載:“疊石,在縣北七里,有石疊出溪中,可坐而漁,且崖上有窩。宋學士范衝子孫寓居其中。”可見,疊石以其“層疊如堆”的形狀而得名。
疊石之所以聞名,不僅僅在於其奇特的形狀,更在於其與歷史名人的關係,首先是縣誌裏提到的范衝。范衝是宋代“常山四賢”之一,也是兩宋之際隨宋高宗渡江南下,遷居常山時間較早的一批名賢達士之一。他晚年居住在常山疊石,范氏後裔便長期寓居於此。跟隨范衝之後不久的是著名的常山樊氏始遷祖樊清,也是南宋名臣。樊清最後也同樣定居於常山疊石。子孫繁衍旺盛,逐漸散開至常山各地。兩位宋代名賢的青睞,使疊石更加聞名於世。而疊石這個名稱,也因有人定居而成為了村名、地域名。
那麼這處人文淵藪之地到底在現今的哪呢?1987版《常山縣地名志》認為疊石在今徐村,就在村東的臨溪處。這種説法言之鑿鑿,成為現在比較主流的説法。可這徐村的疊石似乎並沒有所謂“疊石崖”的氣象。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古縣誌裏有關疊石的記載,我們可以發現,所謂疊石在徐村的説法有著重重的疑點:
一、莊號不合。清雍正八年(1730),時任浙江總督的李衛在常山縣推行“順莊法”並重新清丈土地,把常山全縣的土地劃分為107莊,莊號以《千字文》命名。從此“莊”在常山縣延續了近兩百年,影響深遠。光緒《常山縣誌》收錄了這份順莊村落表。在表中,疊石作為一個村名(實際上,疊石作為一個村莊在當時很可能已經不存在了,只是一個土名或地域名),與湖東屬於辰字莊。而徐村和上埠屬於宿字莊。不同的莊,代表的不同的村落、地域。疊石與徐村不會是一處。
二、周邊的地物不合。歷代古縣誌在河流一塊有這樣的記載:“金川,發于開化馬金,南流至界首塢口入常山界……。又三里至輝埠,又十里至疊石,名金川灘,後溪諸水來會。”提到在疊石附近有“後溪”等河流匯入常山港。而在徐村附近,現在並沒有什麼河流匯入。徐村所在的湖東一帶屬於常山港河道擺動的中心地帶,歷史上在其西部曾有常山港的汊流直接流入南部的儻溪(龍繞溪)河道。這條汊流後來逐漸淤積,成為牛軛湖。附近的湖東村正是由於位於這片牛軛湖的東面而得名。這一東、西都有縱向河道流過的地帶,在可預見的歷史時期內也不太可能有一條獨立的河流橫向由徐村匯入常山港。
三、里程不合。這裡的里程是相對里程,非絕對里程。傳統方志中的距離數據,實際上並非直線距離,而是里程距離。而且,這種里程距離一般並沒有經過嚴密的實地測繪,並不十分嚴密。實際情況下,由於參考的道路不同(陸路、水路),從不同途徑獲取的數據還會相互矛盾。如縣誌記載“疊石在縣北七里。”但縣誌又説:“儻溪橋在縣北五里。”“由疊石三里至儻溪橋。”兩者加起來,疊石距縣城就變成了八里。這裡面可能有很多複雜的原因,但有一點很明顯,縣誌裏的絕對距離並不十分可靠。即便如此,其中的相對里程還是可以參考的。我們可以以不同的參照物來分析縣誌中有關疊石的里程資料。首先,縣誌記錄過一些村落的里程數據:“上埠在縣北五里。湖東在縣北五里。”徐村的數據雖然沒有,但這個村就在上埠和湖東之間,顯然該按五里計。疊石肯定比徐村距離縣城更遠。其次,從疊石一類的奇石景觀的記載也可以對比。縣誌載:“鵓鳩石在縣北五里”。鵓鳩石就是鵓鴣石,現在一般認為就在現在徐村的東北方向,附近有鵓鴣石自然村。如果是這樣的話,鵓鴣石的位置應該比徐村的疊石距離更遠才是。顯然,這裡面是有問題的,而且問題更不能簡單地歸咎於縣誌距離數據的不準。
以上提到的基本就是古縣誌中所有有關“疊石”的記錄。可以説,“疊石徐村説”沒有一條是明確符合的。真正的“疊石”應該在別處。
幸運的是,過去的村落都會有編修家譜的傳統。一般的家譜都會以“裏居圖”、“陽基圖”的形式將所在村落的環境特徵繪入。我們找到了與疊石密切相關的徐村徐氏和湖東葉氏、湖東樊氏的清代家譜陽基圖。
正如上文推測的那樣。徐村的家譜裏居圖(附圖)根本就沒有出現“疊石”的標注。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圖中記錄了“鳩石”,在白虎灘以南、徐村的東部一帶。鳩石,就是縣誌裏的鵓鳩石,也就是鵓鴣石。這個鵓鴣石沒有標在我們現在認為的葉家對岸的鵓鴣石自然村那裏,而在我們現在所謂 “疊石”的那個位置。難道我們現在認為的“鵓鴣石”的位置也有問題?
徐氏宗譜-湖東裏居圖
事實上,我們現在認為的位於鵓鴣石自然村的鵓鴣石,其實也是存在異議的。《常山歷史文化叢書·常山奇石》就認為“今人稱徐村疊石東北邊溪中形似鵓鴣的巨石為鵓鴣石,而不知上埠溪石為鵓鴣石,可能是上埠溪石因多年水流衝激已不像鵓鴣所致。”這種説法很可能反映的是當地的另一種民間説法。暫不論其對錯。但不同的説法,也意味著當地對鵓鴣石的定位並沒有那麼確鑿無疑。離徐村稍遠一點的湖東樊氏陽基圖(附圖)和湖東南陽葉氏陽基圖(附圖)也同樣畫出了“鳩石”的所在。這個“鳩石”位於白虎灘下游的徐村附近,且無一例外都標在了常山港西岸,也就是徐村一側。説明,它依舊不會是葉家對岸鵓鴣石自然村的那個鵓鴣石,更不可能是上埠的鵓鴣石。兩家家譜陽基圖相互印證,排除了已有的兩處所謂的“鵓鴣石”的説法,而把真正的“鵓鴣石”的位置定在了恰恰是被我們現在主流認為是“疊石”的地方。這一定位是否還有別的佐證呢?
湖東樊氏宗譜-湖東樊氏陽基圖
有的。其實徐村的建村與鵓鴣石,也就是鳩石之間有著很深的淵源。光緒《常山縣誌·卷五十九·寓賢入籍附》裏記載“徐佐,龍邱人。道經定陽,愛鳩石山水,遂家焉。”儘管翻閱徐氏的宗譜,我們尚不能找到“徐佐”這個人名(譜書以龍遊靈山徐瓊為遠祖,徐瓊十三世孫徐和德由龍遊遷居常山,其曾孫徐庚一最終遷至徐村,這幾個名字似乎都是譜名,實際使用的可能是另外的名字),但從“龍丘(龍遊)”、“鳩石”這兩個關鍵要素來看,講得也只能是徐村徐氏先祖的遷來入籍事情,只不過講得非常簡略而已。徐村徐氏的先祖是因為愛“鳩石”山水才定居於此,可見徐村原來的古名其實是“鳩石”。此外,在《徐氏宗譜》裏,“鳩石臨江”被列入家譜的八景之一,有詩云:“閒行信步尋遺跡,何處飛來狀似鳩。天地為巢應少耦,蛟龍同處別無儔。潭清岩裏魚盈尺,日暮溪邊笛幾舟。自是名川和怪石,千年作砥北中流。”
康熙《常山縣誌》對“鵓鳩石”的記錄與後世的縣誌記載也有些不同:“鵓鳩石,在縣北湖東地方”,明言鵓鴣石在“湖東”,顯然在“上埠”的説法肯定不對。我們知道,湖東其實是一片區域,地名志描述為“片村”,包含了陳姓的陳家、樊姓的樊家(樊溪)和麻車邊(馬車邊)、葉姓的航頭(葉家),以及徐姓的徐村。儘管在順莊村落表中湖東和徐村是分為兩個莊的。但實際上,徐村也屬於廣義的湖東。徐村宗譜的裏居圖叫《湖東裏居圖》,其宗派為湖東派。只不過,相對湖東其他村落而言,徐村似乎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因而尾碼冠以“村”,而不是其他的“家”,以至於分莊也沒分到一塊。所以康熙《常山縣誌》説鵓鴣石在湖東,其實是順理成章的。
那麼,既然可以確定真正的“鵓鴣石”就是現在徐村村東臨溪的被誤認的“疊石”。那麼真正的“疊石”在哪呢?目前發現的在地圖上標有“疊石”字樣的,是《湖東樊氏宗譜》的陽基圖以及湖東《南陽葉氏宗譜》的陽基圖。在樊氏宗譜陽基圖的左下角,我們可以看到,在葉家的對岸,有白虎灘。在白虎灘之後有各種石塊的示意圖,並標上了“疊石灣”。離這個位置最近的湖東葉家的陽基圖,也在其左上角方位標注了“疊灣北障”的文字,位於葉家渡口的上游對岸。在葉氏譜的八景詩中又以《疊石灣北障》為題描述了“疊石環溪鎮北隅” 這一景象。灣,本義是指河水彎曲處。在湖東葉家北部一帶正好是常山港的近九十度大拐彎處。所謂的疊石灣,其實指的就是常山港的這處河灣。按照文字標注的位置,疊石就在河灣的北岸(東北岸)這一片區域。其南端的就是現在的鵓鴣石自然村。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現在認為的“鵓鴣石”竟然是我們苦苦尋覓的“疊石”的一部分?
南陽葉氏宗譜-(航頭)陽基圖
我們重新結合縣誌體現出的“疊石”的幾個位置特徵:1.在湖東的幾個自然村附近(同屬一莊);2.附近有河流匯入,河流的源頭在丫巾山;3.距縣城的距離比鵓鴣石遠。第一點,沒問題,而且這塊區域位於湖東的對岸,與湖東同屬一莊的可能性極大。第三點,我們前面已經重新定位了鵓鴣石就是徐村誤認的“疊石”,那麼這裡自然比鵓鴣石遠。不太好解釋的是第二點。這一帶真的存在這麼一條“後溪”?
後溪,其實是一條頗為神秘的河流,它可能是歷代常山縣誌裏唯一在現今找不對應河道的常山港大支流。萬曆《常山縣誌》記載:“後溪,在縣北一十里。其源出十四都丫巾山,南流二里至疊石金川灘會而為一。”十四都丫巾山,儘管1987版地名志失載,但在光緒《常山縣誌》的《常山縣總圖》裏有標注,能看出大概謝源東北方向的常山開化交界一帶。在1924年測繪的民國地形圖中,“丫巾山”被標在了今輝埠鎮高峰、東坑村東北部的烏龜尖的位置。這個地方發源的河流怎麼會流到現在的湖東對岸呢?
從縣誌裏支流的排序上看,這條後溪在馬尫溪下游、龍繞溪上游。這一區域常山港最長的支流是輝埠的菱湖溪。而菱湖溪的其中一個源頭就是烏龜尖山腳下的東坑。現在的菱湖溪在輝埠一帶匯入常山港,它與後溪能有什麼關係?
目前能看到的最早的“後溪”的記載見於萬曆《常山縣誌》。這版縣誌中並沒有“菱湖溪”的記載。康熙縣誌也沒有。“菱湖溪”進入縣誌是從雍正縣誌開始的。為什麼菱湖溪這麼一條大支流一開始就沒有收錄于縣誌呢?
當我們換批資料,翻看這一帶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衛星影像。我們可以驚奇的發現,在現在的底輝埠至白浦淤一帶的山腳下,有一條非常明顯的古河道痕跡。上接菱湖溪河道,下在楊梅弄村東南部匯入常山港。至今,在這條古河道上,還分佈有狹長的水庫,以及一段細小的河流。儘管缺少文字記錄,但是我們完全可以合理的推測,這條河流就是曾經的後溪。它其實就是古菱湖溪的下游河道。古人以房前屋後來描述方位,對於沿河的東鄉、白浦淤這幾個村而言,他們的房前面朝常山港,屋後就是賢良峰腳下的後溪了。在六十年代的衛星影像上,這條河道河口處有一片大塊的河灘,有可能就是金川灘,河道順著河灘的北部可以一直延續至現在鵓鴣石自然村的北部河岸,也就是上文所説的疊石灣區域。大概在清前中期,菱湖溪改道,與後溪不再連為一體,形成了今天由輝埠入常山港的格局。由此,歷代縣誌中這條發源丫巾山,最後在疊石匯入常山港的後溪,也就有了一個非常合理的解釋。這也反過來證明了真正的“疊石”其實就位於今鵓鴣石自然村及其北部一帶。
後溪(菱湖溪)古河道推測(1964年11月22日衛星影像)
今鵓鴣石自然村北部的常山港大拐彎處,是一系列的低山丘陵。這些石頭小山,千百年正面受到常山港水流的衝擊、侵蝕,形成了疊石奇觀,也下切侵蝕出了疊石崖的勝景。縣誌載“樊清宅在北門疊石崖上。”清末編修《博龍溪樊氏宗譜》的湖東人樊貴賢曾經感慨道:“舊譜稱賢良峰下十余裏,山谷間,悉係樊氏居之,無一雜姓,何其盛與!”反映的正是湖東北岸一帶疊石灣沿岸山谷中曾經樊氏居住的盛況。但也正是因為此處是低山丘陵區,並不是一處適於人口繁衍之地。貧瘠狹小的山谷平地不能承載日益增長的人口。最終導致了樊氏的不斷外遷。他們大多都遷到了臨近的湖東、繡溪、輝埠一帶。人口的消失,使得疊石作為一個村莊大概在清代就名存實亡了,僅僅成了湖東對岸的一片地域。直至清末的光緒年間才有臨近的徐村徐氏重新遷來。
時過境遷,曾經的疊石和鵓鴣石這兩處常山的奇石勝景竟然戲劇性地出現名稱互換。這其中,不變的依舊是江畔的奇石美景,依舊是遙遠年代裏那些讓人神往的名賢達士。
真正的疊石、鵓鴣石
(作者係衢州市博物館助理館員,常山縣宋詩之河文化研究會特約研究員 蔣建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