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宋詩賞析

時間:2021-03-02 15:53:56 | 來源:中國網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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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得黃鸝四五聲

——曾幾《三衢道中》賞析

三衢道中

(南宋)曾幾

梅子黃時日日晴,泛盡小溪卻山行。

綠蔭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

曾幾(1085—1166)中國南宋著名詩人。字吉甫,自號茶山居士。其祖上贛州 (今江西贛縣)人,徙居河南府(今河南洛陽)。歷任江西、浙西提刑、秘書少監、禮部侍郎。曾幾從小博學多才,學識淵博,勤於政事。他的學生陸游替他作《墓誌銘》,稱他“治經學道之餘,發于文章,雅正純粹,而詩尤工。”多有詩作傳世,後人將其列入江西詩派。其詩多屬抒情遣興、唱酬題贈之作,閒雅清淡。

曾幾因是江西人氏,又在贛、浙(西)兩地任職,因而,對衢州有種特殊的情感,這從他的另一首《喜聞天兵已臨衢寇》詩中可以知道,宋建炎三年(1129)四五月間,禦營正、副都統苗傅、劉正彥率部叛亂,從杭州退至衢州、信州一帶,被官兵韓世忠討平斬殺,平定了叛亂,保了一方百姓平安,詩人聽到這個喜訊,當即賦詩“未論日報書三捷,竹簟紗廚到曉眂。”意思是説,得知天兵已到衢州,即使沒有聽到捷報傳來,也放心安眠直到天亮。衢州遭難,詩人夜不成眠,可見對衢州的情感之深。他在衢州時,常四處遊覽,三衢古道 與常山江是他的必經之道,《三衢道中》就是他沿常山江溯江而上,盡情欣賞沿岸的美麗風光而留下的作品。

《三衢道中》是曾幾的代表作品之一,明快清新,亮麗多姿,朗朗上口,讓人百讀不厭,堪稱千古絕唱。這也是我經常 挂在嘴邊的名篇。但以前我每讀一遍,便有個疑問浮上心頭。根據詩人的詩緒與思路,我們明白,在初夏的時節,梅子(杏子)初熟,泛金枝頭,陽光明媚,詩人乘興從衢州古城出發,溯江而上,“梅子黃時日日晴,”從詩的節奏、聲響、色彩、天氣看,都可以感受詩人是興致衝衝的,但詩人“泛盡小溪”,是從何處棄船上岸,飽覽風光,“泛盡小溪卻山行。”這個疑問,這次到了何家鄉,鄉黨委書記樊金國陪著我,走了一路直到長風水庫,站在這裡回首望常山江蜿蜒東去,漸次開闊,我似乎豁然開朗,從衢州乘船一 路而上,到這裡江面漸窄,江流漸小,且這裡有石門山阻斷,似有“山窮水盡疑無路”的小溪泛盡之感,更何況,在古代這裡灘險流急,棄船登岸也是情理之中。當然,讓詩人在這裡棄船登岸,還有個最為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一帶的秀麗風光,詩人乘興而來,就是為了一飽河山秀色,見此溪岸樹木蔥郁,曲徑通幽,鳥語花香,更有寺廟民舍隱約期間,真的如詩如畫,豈不讓他心花頓開,欣然下船?

這首詩在創作手法上,也體現了詩人獨特的風格。古人在評價曾幾的詩作,認為其“大部分詩歌的主要內容就是個人情懷的抒發與表達,所以其模山范水,吟咏風月之詩很多。而且大多似江西詩法,重神不重形,只是表達一種閒情逸趣。”讀了曾幾的這首《三衢道中》,我對這樣的評價,有點不以為然。抒發個人情懷,這沒有錯,但説他的詩重神不重形,就值得斟酌了。我以為這首 詩不僅重神,更是重形,寫得形神兼備,有聲有色,聲情並茂。“綠蔭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與開頭的黃梅、晴空、小溪、山行,這些都是形,而且是色彩亮麗的的形。詩人想像的翅膀就是憑藉這些生動的形象,把心中的情感抒發得淋漓盡致的。還有一點是不能忘卻的,就是這首詩的聲音與節奏,小舟泛溪的水聲,黃鸝歡快的啼鳴,我們還似乎聽到了詩人一路歡愉的歌聲,在初夏燦爛的陽光下,融成了一首暖心的歌唱,清亮明快,鏗鏘有力,象如歌的行板。以三衢古道為題的詩作,讓人眼花繚亂,在《衢州歷代詩選》一書中,存錄的就不下十余首,但象曾幾這首《三衢道中》這樣膾炙人口,百讀不厭的並不多。

曾幾的詩平易親切,詩句中沒有奇字,也沒有僻韻,文從字順,明快暢達,語言平淡,筆力老健,翁方綱説“茶山詩較放翁渾成自然”見《石州詩話》。象《三衢道中》這首詩歌,詩句樸實平易,近於口語,張口就來,隨興而發,句句活潑近於民歌。如首句點明季候天氣,一方面強調今年黃梅季節天氣的特殊,黃梅季節本是梅雨連連的雨季,也突出了詩人的好興致,好心情,另一面則以天氣的晴好為下文寫旅途出行,風物描寫作好了鋪墊,次句點明地點。泛舟而上,舍舟登陸,一個“卻”字就把詩人由水轉陸時的新鮮喜悅細微隱約的表現出來了;最後一句突出“絕句貴簡”的原則,只是一筆帶過而已,然而與“來時路”的聯想相對比,則為本來平常的景物平添了詩情畫意。因此它看似平淡無奇,讀來卻耐人尋味。這是曾幾清新恬淡活潑詩風的具體體現。

當然 ,今天讀了這樣的詩,我們感受到的不光是詩人當年的雅興與詩情,弄明白詩人泛舟的來路去向,更重要的讓我們從詩歌中領略自古以來這一帶的美麗風光。“綠蔭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綠蔭如蓋,黃鸝歡唱,鳥語花香,水秀山青,這是詩人在作品中為我們留住的昨日風景,讀了這首詩,會讓我們思古而憂今,往日的美麗不可或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象愛護生命一樣愛護這一片的好山好水好風光,讓綠蔭永遠不減,讓黃鸝永遠在枝頭歡歌鳴唱!

驚魂不只招賢渡

——楊萬里《過招賢渡》賞析

楊萬里,江西吉水人,是南宋著名的愛國詩人。據有關史料記載:楊萬里生於宋高宗建炎元年九月二十二日(1127年10月29日),他年幼喪母,父親楊芾一生研讀《易經》,終生不廢,深諳精髓,雖家貧卻不忘讀書,常忍著饑寒購置詩書典籍,積得藏書數千卷之多,讓家學深厚。在父親的影響下,楊萬里自幼發奮苦讀,廣師博學,鍥而不捨,並師從高守道、王庭珪等名家,終成一代風範。楊萬里一生激情昂揚,為官正直,治學勤勉,詩作不斷,據史料載,他生前留下了大量抒寫愛國憂時情懷和睹物抒情的詩篇,存詩兩萬多首,真的是:名萬里,詩萬首。

揚萬里的詩歌創作不拘一格,奔放多姿,富有變化。古人評他的詩有:“歸千軍、倒三峽、穿天心、透月窟。”的雄健奔逸氣勢;狀物姿態,寫人情意也有:“則鋪敘纖悉,曲盡其妙,”委婉細膩的功力。見(周必大《跋楊廷秀石人峰長篇》)。楊萬里詩歌創作實踐中十分注意學習吸收民歌的優點,汲取大量生動清新的口語俚俗,往往“假辭諺語,衝口而來”(蔣鴻翔《寒塘詩話》),因而形成通俗淺近、自然活潑,健朗明麗的語言特色。在《衢州歷代詩選》中,楊萬里入選的詩歌數量是最多的,至今有據可查的就有24首之多。據這次常山宋詩之河研究中收集整理,光描寫過招賢古渡的詩作就有二十多首,不能不令人驚嘆。這些詩作盡情描繪了這片土地的雄峻秀麗風光和多姿多彩的民俗風情,也充分體現了他內心的情懷和詩歌鮮明的藝術風格,同時見證了詩人對這片土地的深情和眷戀。

常山招賢渡口在古代屬急流險灘,歷史悠久,人文件璀璨,在清代著名歷史地理學家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三中就有記載:“招賢渡,在衢州西南三十里,信安溪渡口也,達常山。”詩人多次乘船從這裡經過,印象極為深刻,《衢州歷代詩選》中就載有五首有關過招賢渡的詩作。詩中不僅描寫出渡口的險惡,更寫出了過招賢渡時的經歷、心情與感受:“歸船舊掠招賢渡,惡灘橫將船閣住。風吹日炙衣滿沙,嫗牽兒啼投店家。一生憎殺招賢柳,一生愛殺招賢酒。柳曾為我礙歸舟,酒曾為我消詩愁。”短短的一首詩歌把詩人在招賢渡擱淺遇險,無奈狼狽投宿,之後又開懷喝酒,醉意朦朧中,又對招賢美酒讚不絕口的過程和盤托出。後來再次經過此地,詩人對上次的曆險仍記憶猶新,心有餘悸。一口氣又寫下四首:“舊舟曾被此灘留,説著招賢夢亦愁。五月雪飛人不信,一來灘下看濤頭。”(四首選一)。讀罷這樣的詩,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性情的詩人,豪爽直率,放浪不羈,不拘一格。

詩言志,其實詩也如志(書),勝如志(書)。詩的描述常常比歷史、方志的記敘更為具體、更為生動、更為真實,楊萬里的一組《過招賢渡》的詩歌就是最好的證明。詩是對招賢古渡的形象生動的描述和記錄,也是對他過招賢渡歷史史實的真實記錄。清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所記錄的招賢渡:“在衢州西南三十里,信安溪渡口也,達常山。”聊聊數語只是簡要記錄了招賢渡的方位及區域距離,而楊萬里的《過招賢渡》卻真真切切地描述了當時招賢渡的急流險灘、奇特與兇惡,“惡灘橫將船閣住”、“説著招賢夢亦愁”,這樣的詩句,足見當時詩人過招賢渡的刻骨銘心,因險而擱船,因遇險而連夢中都驚魂未定,這讓今天的我們可以真切想像當年招賢渡的急流飛瀉,浪急風高,古柳橫空,驚心動魄,“五月雪飛人不信,一來灘下看濤頭。”沒有這樣的詩作,今天我們很難想像古招賢渡的具體情狀。應該感謝詩人為我們留下的這種直抒胸意的真情記錄,讀來如臨其境,如聞其聲。這是詩歌生命力頑強的根脈所在。

據現在了解,詩人曾多次從招賢經過,先後寫下與招賢有關的詩作有二十多首,上面説過,在《衢州歷代詩選》中選載的就有五首,一個著名詩人在一處地方留下了這麼多的詩作是極其罕見的,這背後一定有原因,有故事,有情緣。這在詩中可以一窺端倪,詩中詩人有“一生憎殺招賢柳,一生愛殺招賢酒。柳曾為我礙歸舟,酒曾為我消詩愁。”動情敘述,可見,詩人多次往返招賢渡,這招賢酒對一個好酒如命的詩人的確是有誘惑力的,但有驚無險的招賢渡,讓激情澎湃的詩人過後又欣然怡然,有種充滿刺激的驚喜,古人説詩如其人,楊萬里一生激情昂揚,爭強好勝是人的天性,更何況像楊萬里這種性情中的詩人,在驚險中體驗這種盪氣迴腸的感覺,無疑是一種無法替代的享受,現代人的探險之樂,其實古人早已有之。除了招賢美酒,這險惡的招賢渡是否也是一種吸引他的歡喜冤家?不然,他過招賢渡吃了那麼多的苦頭,又頻頻往返,是不可理喻的。當然,也正像有的專家所言,是否招賢這地方有一位讓詩人一見鍾情的紅顏知己?讓他駐足留連,依戀不去,去了又來,也未可知。浪漫的詩人往往為一個情字傾倒,唸唸於心,欲罷不能。驚魂不只招賢渡,美景、美酒、美人,或許就是楊萬里的頻頻招賢之行的千古之迷。

《過招賢渡》也是楊萬里詩歌藝術手法的代表作品之一,清新流暢,朗朗上口中,又見他的詩不拘一格,奔放多姿的鮮明個性,的確有:“歸千軍、倒三峽、穿天心、透月窟。”的雄健奔逸氣勢;狀物姿態,寫人情意也有:“則鋪敘纖悉,曲盡其妙,”豪情萬丈中又具委婉細膩的功力。從這一組詩中完全可以看出詩作這種所特有的藝術魅力。“惡灘橫將船閣住,”一個“惡”和“橫”字讀出詩人心中對惡灘無法遏制的憤怒, “五月雪飛人不信,一來灘下看濤頭。”則能看出詩人的一腔豪邁。五月正是常山港漲大潮的季節,民間一直來有:“五月大水嘯”的説法。洪水滔天,濁浪排空,水花如雪,這讓人頓時想起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詩句:“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千古名句。詩人穿越險峻,膽戰心驚,卻詩心依舊,在驚疑中仍不忘駐足欣賞濤頭之壯觀,這就更有點像宋代另一名詩人潘閬的《觀錢江大潮》“弄潮兒在潮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有一種弄潮兒的風采。詩的風采 與人的風采,在這裡融為了一體,讓詩歌具有一種更為動人的魅力,而詩人浪漫張揚的個性也在詩中達到了極致。

詩人有幸與招賢結緣,曆險灘雄渾,品美酒當歌,擁美人入懷,招賢也與詩人有緣,800年情緣未了,800年青山常在,800年碧水長流。如今楊萬里的不朽之作已經撰刻在招賢江邊的石碑之上,與這片神奇的土地永遠融為了一體,招賢這段神彩飛揚的風雅往事,讓這一方山水熠熠生輝,也讓當下休閒的人們往來行吟,憑吊懷古,仰望先賢,思接千里,這是一種無法替代的滋養。 有了這種滋養,滿滿的文化自信就會油然而生,同樣心懷一腔豪情,信心滿滿地去奮力追逐新時代美好的夢想!

枕上煙嵐萬疊秋

——讀趙鼎常山留詩

趙鼎生前多次造訪常山,對常山黃岡山、石門山的古樸寧靜,秀美幽雅,唸唸不忘,臨終前再三囑託兒孫要歸葬黃岡,去世以後,終得賜葬何家鄉石門山下,與這片土地生死相依,魂牽夢縈。他在常山時,與范衝、魏矼及黃岡山永年寺的了空和尚等相互唱和,留下的詩文很多,有《三賢唱和集》存世,《常山縣誌》中也有部分存錄。如《趨三衢別故人》、《三衢多碧軒》等就是出自當地的縣誌或文集。不妨摘錄如下:

趨三衢別故人

傖父何由習楚風,家山俱在古河東。

相逢憔悴干戈後,追溯悲歡夢寐中。

摻袂又成千里別,放歌空念一尊同。

他年倘有加餐字,試問漁舟鶴笠翁。

三衢多碧軒

平生愛山心不足,寸碧已復明雙眸。

暮年得此幽棲地,枕上煙嵐萬疊秋。

這兩首詩雖説寫作的年份不同,表達的內容與詩緒也不盡相同,但讀完詩作,其中有一點是完全相通的,就是對當時的戰火烽煙的厭倦,對遷徙無定的悲涼,由此而産生的對寧靜美好的憧憬。“相逢憔悴干戈後,追溯悲歡夢寐中。摻袂又成千里別,放歌空念一尊同。”靖康之變,宋室江山,半壁狼煙,趙鼎隨高宗南渡,一路直顛沛流離到了江南,最後到了相對平靜秀美的三衢之地,滿眼山青水碧,溪水漁翁,斗笠農夫,寧靜恬談,對趙鼎來説,與老家大漠風沙的山西相比,與表面上榮華與骨子裏頹敗的宮廷相比,這裡無疑已是天堂。要想晚年保重身心,只有到這樣的山野田間,與農夫漁翁為伍了。這首詩歸隱之心初露。“他年倘有加餐字,試問漁舟鶴笠翁。”加餐即為保養身體之意,碧溪垂釣,漁舟鶴笠,流水隨心,山野苛鋤,山意悠閒,這就是他想像中自由自在的詩意生活,也是滋養身心的愜意生活,宮中勞頓,勾心鬥角,官場煩雜,人心不古,他早已疲憊不堪。

這種心境與嚮往,在《三衢多碧軒》這首詩中,已不再隱隱約約躲躲閃閃了,而直而言之,溢於言表。“平生愛山心不足,寸碧已復明雙眸。”古人説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趙鼎的平生愛山如何,雖無其他資料可以佐證,但從他對黃岡山、石門山的鍾愛癡情,致死不改,可以看出,他對山確是情有獨鍾。滿目蔥蘢,青山如碧,群峰聳立,不僅能讓人心曠神怡,心靈寧靜,看清世事,看清世人,徹悟人生,更可以讓人意志堅定,臨危不懼,處驚不變。因而,趙鼎晚年到得此地,便 :“暮年得此幽棲地,枕上煙嵐萬疊秋。”連夜做的夢都絢麗多姿,美不勝收了。對趙鼎來説,人在朝中,身不由己,多少年官場悲歡,多少次夜半驚醒,只有他自己知道。自身甘苦無處所,只在詩中吐真情。

趙鼎在黃岡山永年寺和范衝、魏矼、了空和尚寄情山水,吟詩作賦,盡情揮毫,相互應酬唱和,那段如神仙般快意的日子,同樣可以在他留下的詩歌中可以感受:

經年薪水困行朝,一日歸來百念消。

決決溪流鳴枕下,丁丁谷響應山椒。

小安課伐猶多事,無復移居莫見招。

老矣羞為吳市隱,買田從此混漁樵。

讀著這樣的詩,趙鼎當年在這黃岡山佛門靜地愜意瀟灑的隱居生活,讓人如在眼前,真真切切,感同身受。離開喧囂的朝廷高堂,回到這青山碧野之間,無官一身輕,百念頓消,百垢洗盡,煩雜頓無,耳畔潺潺溪流伴他入眠,山谷清音擁簇,撫他安然入夢,這種歸隱的安寧、快樂和瀟灑,嘴上雖羞于啟齒,但在鄉里混跡于樵夫漁翁之間,足以讓他其樂融融的快感,情不自禁要在詩中吐露心懷。

讀了這些詩作,我們可以確切地了解,那時的趙鼎為何一心要到黃岡山來生活,而且舉家遷至黃岡的根本情由。對這一方靜土,他已不是一般的喜愛,而是對這個人生福地,從心底裏有一種強烈的嚮往定居黃岡,已成了他人生的一種終生的理想與追求。趙鼎後來的人生際遇,完全印證了他的這種預感。他這種歸隱的念頭,是由來已久的。在朝為官,哪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高權重,也不能確保長久安耽,君心難料,時局多變,禍福難測,風險隨時都有可能降臨,只有遠離這個漩渦,到得清幽僻靜之地,與漁樵為伍,才能安危自保,悠閒度日,舉家平安。朝廷為官,身不由己;榮華富貴,高官厚祿,有如浮雲。三衢一帶有句農諺説得好:“當官錢,一蓬煙,生意錢,六十年,田地錢,萬萬年。”高官的財富來時如洪水漲岸,鋪天蓋地,一旦官位頓失,一切就煙消雲散,不復存在。只有腳踏實地,過平民百姓粗茶淡飯的日子,才過得天長地久。這就是封建社會文人雅士,對自己一生痛徹心肺的感悟。年輕時家境清貧,地位低下,一心嚮往仕途,出人頭地。因此 ,十年寒窗,拼命苦讀,堅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旦成名天下知。一旦成名,登得高堂,堂水深深,深不可測,終日惶惶,又會感到:“高處不勝寒,”此處非我意,我欲歸去來。古代歸隱之宗的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悠閒,就是他們理想的天國,黃岡山就是趙鼎理想的天國。

趙鼎在黃岡山留下的這些詩作,不僅是我們今天研究趙鼎與黃岡三賢的重要依據,也是我們解讀封建文人理想心態的極好參照,了解封建社會人情風俗,了解何家鄉往日風雅的歷史風貌,是了解當時社會生活鮮活生動的教材。

曾記當年名勝地

——讀江景房的詩

江景房,字漢臣,常山何家鄉源口村人,官至吳越國鎮海軍節度使判官。宋乾德年間(963-968),景房隨吳越王錢俶至宋廷朝貢,宋皇授景房為殿中侍御史充鎮海、鎮東兩鎮節度使判官。為民一怒沉典籍,韆鞦傳頌萬古名,説的就是這位為民抗命的江景房。

江景房在職時的詩作並不多見,現能讀到的幾首均為他去官返鄉定居在開化深山裏的桂岩時所作,從這些詩作中,我們看到了他退出江湖之後的生活情景,和寧靜、愉悅與平和的心態,雖然有時仍是免懷念當時身在官場的公務忙碌,但更多的是對眼下生活的怡然知足,更可貴的是詩人身在開化桂岩,但對家鄉的名勝景物唸唸不忘,無法釋懷。不妨一讀他寫保安寺的詩:

保安寺

擾擾塵埃日日忙,偶然來謁讚公房。

行登峻嶺躋攀倦,坐俯清泉笑傲涼。

林靜鳥聲融客語,風來花氣逐人香。

此時已覺凡塵斷,分得高僧興味長。

詩人以回憶當年在任時整日公務繁忙,紛擾不堪的情景。他先後在吳越國做官,後來又在北宋任職,但不管身在何地,封建官場的污泥濁水,烏煙瘴氣,對一生清明正氣的他來説,那真的是一種折磨。“擾擾塵埃日日忙,”,已非常鮮明地道出了他對這種生活的厭倦甚至厭惡。這是他決意辭官的根本原因。正因為日日為亂紛紛的污濁事務忙碌,難得空閒,如今只有棄官隱居在桂岩深山,才有閒暇來到保安寺,走進見保安寺的禪房,與高僧開懷一敘,興味悠長。“偶然來謁讚公房。”詩中“偶然”二字,只是虛借之辭,到這清幽僻靜,香煙繚繞的保安寺,與高僧談禪敘舊,一吐心跡,正是他的平日心願,其實這也是必然。更何況保安寺最初就是他所建造和寺廟,他日古建如今是否安好,他唸唸於心,前來一探自是必然。

在唐、宋佛教興盛之時,興建寺廟是積德行善之舉,是為造福一方,也看出江景房惠民濟世之心是一貫的,正因為他的愛民心切,才有憤然一怒,沉籍江中,為民減負,留下千古佳話。從詩中他對自己初建的保安寺,到晚年仍對寺廟難以忘懷,看出他的愛民情結終生不解,儘管因為民而被解職,也無怨無悔。“林靜鳥聲融客語,風來花氣逐人香。”山林清靜,鳥語相唱,微風輕拂,花香逐人,你他在這去保安寺的途中是多麼的輕鬆,多麼的快樂!以濟世為樂,是多麼寬廣的胸懷!

“此時已覺凡塵斷,分得高僧興味長。”詩人在結尾道出了感慨,只有在這種遠離塵囂的清靜佛門之地,與高僧對話參禪,才能大徹大悟,徹底忘卻人生那些的俗事凡心,這裡的所謂“凡塵”就是人間的功名利碌,多少人為此忙忙碌碌,孜孜以求,拼死拼活,到頭來仍是空夢一場。古人説看破紅塵,就是這個意思。人只有從這種紛擾中擺脫出來,才會心靈自由,充滿快樂,有超凡脫俗之感。

江景房鄉情不忘,縈縈於懷,在他的另外兩首詩裏,進一步得到了印證。

江家古渡

問名古渡便知津,數裏雲煙一色新。

前後相催江上浪,往來不絕故鄉人。

江家古渡是當年何家鄉這一帶常山江邊的重要渡口,想必江景房年輕時在此經常往來,往日留下的記憶是極為深刻的。“問名古渡便知津,”指出古渡名聲不小,一説渡口名字即知道這渡口是在哪,詩中一種鄉土的自豪溢滿字裏行間。古渡不僅名聲遠播,而且風景別致,“數裏雲煙一色新。”再細看古渡,更是令人心動:“前後相催江上浪,往來不絕故鄉人。”常山江上浪花簇擁,喧嘩有聲,而渡口往來的都是故鄉之人。故鄉人,格外親,江景房的故鄉情結,在這裡再次令人心暖腸熱,過目不忘。

他的《湖澄晨鐘》寫的是清晨在湖澄祖廟,一邊信步閒庭,觀山光水色;一邊聽廟裏晨鐘悠悠所感所悟,有感而發:

湖澄晨鐘

東方既白鐘聲粧,散步行人到渡頭。

曾記當年名勝地,袈裟衣缽留韆鞦。

清晨,東方剛露出魚肚白,湖澄廟裏晨鐘敲響,僧人們在做早課,詩人踏著悠遠的鐘聲,步出寺外,見渡口有零星的過往行人,淡然裏有許多生氣,清幽裏有許多暖色,如一幅淡墨如煙的山水畫,油然想起湖澄祖廟——家鄉這自古的名勝之地,此時,恐怕只有這佛門古跡長留人世。

讀罷江景房的這幾首詩作,詩人的詩歌創作藝術也躍然紙上。他以一種白描的手法,寫景狀物,表達心聲,明澈自然,清亮淡遠,如梵音繞梁,如水墨隨心。詩中山色溪流、林木花香、渡口雲煙、古寺鐘聲、人生感慨等等,都那樣的真切,那樣的自如,似信手拈來,絲毫沒有雕鑿的痕跡。有種“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超凡脫俗的藝術效果。平常之心,平常之景,又能平中出奇,平中有趣,平中不俗,這才叫藝術,這才叫高手。古人説:“文如其人。”讀了江景房的詩,感覺他的為人正是如此。清清白白,內外通透,沒有城府,沒有雜念,沒有污濁,象那份明凈無飾,清新恬淡的天地。至此,詩人人格的魅力,與詩歌的魅力便融為了一休,讓詩有一種格外動人的藝術魅力。

萬里為官徹底清

——讀江萬里的詩

江萬里,是江氏家族標炳史冊的後裔,是忠心耿耿、鐵骨錚錚的南宋名相,讀著他的詩作,一股浩然正氣就會撲面而來。

有史料記載,他在任宰相期間,有一天乘船經過江西臨江,這裡水流湍急,風高浪險,常有船隻在此遇險蒙難,未到此處之前,就有下人提示:“前面就是慧力寺,是急流險灘之地也,大人當避之為上,進呼?退呼?避呼?”江萬里正在船上披閱宗卷,不以為然,揮揮手説:“行船遇風迎浪,乃為天理,何足懼之?”船到前面,果真風浪大作,船在濤頭,一船 皆驚,只江萬里穩坐船頭,臉無懼色,心自坦然,取過紙筆,隨手寫下一首詩《船經臨江風浪大作以詩投江》,隨口迎風吟誦道:

萬里為官徹底清,

舟中行止甚分明。

如今若有虧心事,

一如碧波深處沉。

誦罷將詩投入江中,一片白紙風浪飄然而去,象江萬里潔白無瑕的心靈,淩風踏浪,據説風浪漸次平息,船也漸行漸遠,一船有驚無險,但這首臨危抒情之作卻流傳千古。這首詩説明江萬里平時做人為官,光明磊落,問心無愧,敢對天發誓。“萬里為官徹底清,”就象航船一樣行止分明,如真的做了什麼虧心事,甘願受到天遣,沉入江中。“一任碧波濘處沉。”在那種年代,堅信頭上三尺有神明,做人做事,人不知,但天知地知,敢如此對天發誓,説明他真的是身無瑕疵的。詩歌明白如話,直言不諱,大義凜然。從詩歌可以想像,他當時站在船頭,駭浪不懼,那種頂天立地的形象。

作為朝廷重臣,以朝事為題的詩作,在古代詩歌中為數不少。但江萬里這類題材的詩歌卻別有意趣。請讀他的《天朝》:

四海衣冠拜九重,聖君在位象飛龍。

遙望雉扇雙開處,萬歲齊呼瑞氣波。

皇帝上朝,百官齊賀,山呼萬歲,這氣像是何等威嚴、隆重、莊嚴而神秘。詩中“雉扇”亦稱雉尾扇,古儀仗所用的一種障扇。晉崔豹《古今注·輿服》:“雉尾扇,起于殷世。高宗時有雊雉之祥,服章多用翟羽。”其實這種場面是枯燥乏味的,莊嚴中有種皇家威嚴的壓抑,甚至有種令人戰戰驚驚的恐怖,但江萬里卻以一種輕鬆近似于調侃的語氣,描述這樣的上朝之景象。“遙望雉扇雙開處,萬歲齊呼瑞氣波。”看得出,他在朝廷上的如魚得水,遊刃有餘。二是從中看出他的樂觀豁達的為官心態。在宰相的位子上,是很累的,象上朝這樣的例行公事,諸多禮儀禮節,是有點折磨人的,但他卻顯得很輕鬆,在如此威嚴的氣氛中,他還能從“雉扇雙開處”,細細欣賞眾臣山呼萬歲的祥瑞氣息“瑞氣波,”繞梁不止,而欣然自樂。這也説明他做人做官的坦然無憂。這與他上面“以詩投江”這首詩中的臨危不懼的心態是一樣的。古人説得好,無欲則剛,無個人私心,坦蕩做人,又有何懼?

但剛正之人有時又是儒雅的,賞景吟詩十分灑脫。江萬里的一首《元夜吟》,讓我們看到了一位興致盎然的文人雅士形象。

鄱陽湖上都昌縣,燈火樓臺百萬家。

水隔南湖無路到,春風吹老碧桃花。

從內容看,詩人是在元宵之夜,在都昌縣南湖上賞燈所作。船在湖上,人在船上,隔岸相望,元宵之夜,水上綵燈,燈火樓臺,樓閣通明,萬家燈火,“燈火樓臺百萬家,”真是燈火輝煌,熱鬧非凡,雖然“水隔南湖無路到,”但春風盪漾裏,已是如碧桃花開,溫暖人心。從這首詩,不僅能讀出詩人心中的欣喜與興致,同時看到南宋江萬里在任時的盛世歡歌,祥和景象。這簡直是用詩寫的史記。岸上燈火,春風輕拂,水中倒影,隨波閃爍,似亂花迷人,如碧桃盛開,這種詩情與畫意,讓讀者真的如臨其景,燈也迷人,詩也迷人。

江萬里博學淳厚,才情橫溢,更體現在他的《題柯山圖一詩》中:

題柯山圖

柯山千仞鬱崎嶙,喜見丹青寫送人。

洞底無人留永日,神仙有路隔重雲。

蒼松白日秋容盡,絕壑縣涯曉勢分。

歸向公庭對真景,郄疑人盡畫中身。

有關咏爛柯山、題柯山圖的詩,僅在《爛柯山誌》中就不下數百首之多,對王質遇仙的傳説,對爛柯山的天下奇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眾 説紛紜。而江萬里的這首,卻有詩人獨特的感悟。柯山千仞,洞窟悠悠,時光流逝,有多少人能悟透世界蒼生?“洞底無人留永日,神仙有路隔重雲。”洞底陽光無人能留,而神仙卻在雲中有路,世事總是有虛有實,虛實相間,難辨難分,不象秋景裏的蒼松白石,懸崖峭壁那樣分明。這首詩筆力遒勁,氣勢雄渾,氣息高古,思路開闊,仙界人間,縱論古今,在咏爛柯山為題的詩作中獨樹一幟。

江萬里的可敬與可愛,還在於他身居高位,卻始終心懷一顆平常之心,年輕時從何家鄉這方土地走出,身心仍留著家鄉那一份混著泥土氣息的純樸,仍心繫鄉間民眾,與民相親,喜歡與民同樂,以民樂為樂,以民憂為憂,時時惦記著季節農事,殷殷相勸中,又透著殷殷的期盼。請讀他的《勸農》詩:

勸農

農豈猶需我勸農,但從人意卜年豐。

喜聞布穀聲聲急,莫為春耕處處窮。

父老向前吾語汝,官民相近古遺風。

欲知太宗樂其樂,樂在田家歡笑中。

從詩中我們可以強烈感受到江萬里主張“官民相近”的為官作派,這也是中國古老的傳統,當然心繫百姓,官民相近,這也是他的從政理想,“欲知太宗樂其樂,樂在田家歡笑中。”想要知道皇上最大的快樂是什麼?就是農家的歡樂,老百姓快樂了,就是皇上最大的快樂。他這是以自己之心來忖度皇上之意,雖語中有美化皇上的意思,倒也體現他的主政理念,他的親民情懷。官民相近,才有上下的和諧,才有政通人和,國富民強。官民相近,君民同樂,舉國和諧,這就是江萬里的社會理想,也凸顯了他的家國情懷。正是這樣的情懷,成就了南宋的一代名相,韆鞦稱頌!

(作者係常山縣宋詩之河文化研究會特約研究員 陳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