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翼之下

■王雁翔

1

“丁零零……”淩晨4點40分,床頭小鬧鐘驟然響起。二級軍士長付偉跟往日一樣,迅速從床上彈起,整理內務,洗漱,收拾裝具。5點整,他已披掛整齊,帶著12名官兵登上樓下開往外場的大巴。

儘管氣溫尚在1攝氏度徘徊,但南方濕重的冷風掠到身上,依然感到特別冷。

夜色如墨,天地寂靜。附近的村鎮還沉浸在虎年新春靜謐的夢境裏。

營區距外場近20分鐘車程。付偉是南部戰區空軍航空兵某團機務中隊的機械師,已在這條路上往返了23年。窗外的房屋、田地、小河、一草一木,如戰機上繁密的設備和儀器,皆深深刻在他的腦海裏。

樟樹葉子上的水珠在滴答聲裏墜落,霧水似的雨,時斷時續,如春天緩慢的腳步。付偉渴望天氣晴朗起來,不是怕冷,十多天沒看到太陽的笑臉,濕重的陰天讓他覺得時間似乎也變得黏稠。已好幾年沒跟家人在一起過個團圓年,他原想春節前探家,可飛行訓練從臘月初一直持續到除夕,與戰備值班無縫對接。他一聲不吭,將濃烈的思念默默摁在了心底。

進坪,列隊。安排完當天工作,付偉照例要逐一強調戰機上每一個重要檢查、保養部位。機械師是一架戰機飛行安全總負責人,每名機械員幹什麼、檢查戰機什麼部位,他心裏都有明晰分工。機械員若發現問題解決不了,付偉會親自上,或帶著大家一起研究,問題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排除。

清理地面環境,清點工具,取下蒙布,打開艙口蓋……在熹微的晨光與冷風裏,付偉帶著戰友們開始了嶄新一天。

機務工作皆是露天。夏天,南方日頭如火,停機坪氣溫近40攝氏度。冬天,濕冷的風撲到身上,凍得人牙齒直打顫。如果冷霧細雨在戰機上結了冰,他和戰友們還得拿熱水將冰層清理掉。

常用維修、檢查工具大大小小數百件,上面都有編號。“這些工具當天離場要清點、歸位,第二天進場仍要認認真真過一遍,少一件都不行,這是我們的戰鬥裝具,也是制度,馬虎不得。”付偉笑著説。

在付偉心裏,裝備跟人一樣,是有感情的,不拿出真心真情呵護,裝備不僅會疏遠你,還會給你難看。檢查完前艙,付偉又埋頭清潔、保養。

他的動作與神情,讓我突然想起一位特級飛行員的話,他説:“別看機務官兵手和臉經常搞得很臟,他們對待戰機的精心與細緻,可比洗臉認真。”

停機坪上燈光相繼亮起,機翼下忙碌的身影讓機場早早醒了。

“搞不乾淨,有些細微的問題很難發現。就算是頭髮絲細小的問題,也絕不能讓戰機帶上天。” 付偉轉過臉對我説,“幹機務時間越長,膽子越小。”

在緊張的忙碌中,天漸漸亮了。坪外草地上,略顯枯黃的草葉上挂滿晶瑩的露珠。戰機巨大的轟鳴聲裏,涌動著一種重拳出擊的震撼。隨著一架架戰機梯次起飛、升空,機場瞬間安靜下來。遠處村鎮上,不時傳來劈劈啪啪的爆竹聲。

2

從外場飯堂出來,付偉和戰友們重回停機坪。他們在技能、經驗探討中迎候戰機歸來。

付偉喜歡忙碌過後的安靜,戰機在遼闊天空翱翔,大地祥和。“停機坪就是機務兵每天堅守的陣地。”以前他和戰友們進出外場坐卡車,一日三餐皆是連隊送到停機坪上。現在進出有大巴,外場有餐廳,三餐都是熱飯菜。

“機務兵陣地不大,不用摸爬滾打,但技術是披荊斬棘的法寶。”付偉昂頭望著天空,似眺望,又像回憶與思索。天仍舊陰沉沉的,像無垠的灰色畫布。

2011年,在機械員崗位上默默堅守了12年的付偉,從選拔考核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師兩名士官代理機械師之一。“機械師這個崗位成長空間更大,知識與技術的海洋更寬廣,肩上的責任也更重。”

在崗前培訓中,第一次系統學習飛機發動機理論的付偉又陷入了本領恐慌的漩渦。學習過程遠比他想像的艱辛,各種難題一個接一個撲面而來,稍有懈怠,就會落下一大截。

“那是我軍旅人生最難也最充實的一段日子。”培訓歸來,通過考核的付偉挑起代理機械師的擔子,開始單獨負責戰機在停機坪上重新起飛。他覺得,純真的熱愛,不是跟別人比,而是突破自己、超越自己。

“機械員工作相對單一,各負其責,而機械師對戰機上操縱、動力、液壓、燃油、滅火、防冰、環境控制等各系統都得是明白人,否則扛不起整個戰機安全檢查、維護的重任。”付偉説。

他拿著厚厚的筆電,利用所有的保障時間,對著戰機上的實物一個一個過,一個一個理解消化。他要把每一個設備、部件的功能、參數像炭筆素描一樣,一筆一筆清晰地刻在腦子裏。他堅信優秀沒有捷徑,不懈追求是打開成功之門的唯一鑰匙。

從自己動手改造一件小小的保養工具,到反覆研究排除一個又一個疑難故障,春去秋來,停機坪上的戰機已換了三代。他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享受著發自內心的滿足與快樂,也感受著在默默堅守裏成長的幸福。

3

剛任代理機械師的那年春天,換季檢查時,付偉發現戰機某部件的鋼索存在一個不易察覺的微小疑點。面對這個疑點,機組戰友説:“看不出有啥問題,正常。”

話音未落,付偉瞬間黑了臉:“正常嗎?誰敢拿差不多、問題不大來兌現‘我的崗位我負責,我的工作無差錯,我的戰機請放心’的莊嚴承諾?今晚這個疑點不查個水落石出,絕不收班!”

順著疑點一路排查,直到淩晨兩點,付偉發現裏面有三根鋼索斷絲,整個機組都驚出一身冷汗。

“早晨戰機就要升空訓練,若不及時發現更換,很有可能造成重大飛行安全事故。”付偉回憶説,“鋼索斷絲,表像非常細微,不仔細認真地反覆檢查,極難發現。”

時間如流水,淙淙有聲。2017年,付偉從代理機械師成為機械師。

機組戰友都怕付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就是他每隔一兩天,都會鑽進機務艙檢查,任何紕漏都逃不過他嚴苛的眼睛。他能從油污、灰塵等諸多容易被忽視的細節裏,看出機組的工作狀態,甚至一個機械員工作時的情緒與心理波動。

從南方到北方,從平原到高原,戰機跟人一樣,有時也會出現“水土不服”。那年,在西北某地演習,戰機第二天早晨就要升空,付偉突然發現自己保障的戰機駕駛艙風擋玻璃上出現淺淺的彩虹般的東西。如果風擋玻璃不更換,就會影響飛行員視線,但如果更換,密封膠一夜幹不透,飛行會更危險。

從日落西山到晨曦微露,他不眠不休,用工具對著密封膠整整吹了一夜。

“所有困難,實際上是對生命品質的拷問與磨礪,人在艱難困苦中淬火成鋼,僅有勇敢是不夠的。”付偉説。

2015年,付偉保障的戰機出現油門鋼索斷絲,不按時按點更換,戰機就要停訓。當時,部隊在外地演習,留守參加本場保障的戰友,大都是初入機務的新同志,他自己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難題。

“到底能不能拆換?我一個人帶著新同志能搞定嗎?”困難和風險付偉不是不清楚,但他毅然選擇迎難而上。

酷熱炎夏,火辣辣的陽光針刺般潑向停機坪,燥熱的空氣似乎丟一粒火星就會燃起來。從操縱拉桿拆裝,到油門鋼索連接、張力標準測量,付偉帶著機組戰友鑽在機艙逼仄狹小的空間裏,一點一點摸索著推進,一次次嘗試,一次次驗證,汗水順著作業服如雨般滴落。

“那次搶修,我從付偉身上真正懂得了怎樣當一名優秀機械員。”現在不少已經成長為機務骨幹的官兵,聊起那次經歷仍一臉驚嘆與感慨。

巨大的轟鳴聲由遠而近,戰機降落,緩緩滑進停機坪。付偉快步迎上去,出艙的飛行員向他伸出大拇指:“很好,飛機沒任何問題!”

付偉一臉孩子般的開心,笑容燦爛而純粹。

4

“煤氣關了嗎?”已經下到一樓,付偉又折身爬上六樓,進屋重新檢查了一遍。鎖到府,他習慣性地又擰了一下門把手。

“工作養成的職業病。” 他笑著説。

儘管團裏給付偉分配了公寓房,但他仍喜歡跟機組戰友住集體宿舍。“一個人住著太冷清,連個説話的人都沒有。”

2020年底,付偉安全保障戰機飛行2200小時,榮立二等功。他在跟遠在湖北的妻子和女兒視頻分享這份榮耀與歡欣時,忽然忍不住背過身,淚水奪眶而出。此前,他已榮立過6次三等功。

演習、駐訓,各種大項任務一個接一個,他和機組跟著戰機不停轉場。即便在本場訓練,他的時間也都在外場。早晨,妻子和女兒還在夢鄉里,他悄悄起身出門,頂著夜色進外場,晚上披著星光回到營區,夜闌人靜,妻子和女兒已睡熟。

“來過三次,每次不到一週,娘倆就不願在這裡待了。”付偉靜靜地望著窗外説。高大的樟樹綠葉婆娑,一群鳥兒隱在枝葉間歡唱。

如果不在外場保障飛行,晚飯後,付偉會跟妻子和女兒視頻一會兒,問問家裏老人的身體和女兒學習情況。但很多時候,這個小願望並不易實現。從外場回到營區,多是深夜。

我低頭在本子上記著,他忽然不吱聲了,仰頭看著天花板,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似在盡力控制一種無法抑制的情緒。

我試圖了解、認識停機坪之外的付偉,他的沉默使交流倏然間有些生澀,甚至艱難。

我和他面對面坐著,近得幾乎能聽到他胸膛裏波浪般涌動的糾結、掙扎。

付偉的父母家在十堰,岳父母家在棗陽,自己的家在襄陽,每年探親回去,他將有限的時間分成三段,在三地來回奔波。

“我和愛人都是獨生子女,兩家老人身體不好,重擔都壓在我愛人肩上,但她從沒埋怨過我,對我很支援!”他轉身整理著桌子上一堆不知已翻了多少遍的專業書籍,笑呵呵地説,“誰的人生沒難處。”

因努力而優秀,因優秀而被愛。其實,我知道付偉心裏還有一種更大的愛。

這個41歲老兵開朗的笑容,瞬間又將我帶回到了外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內心的淡定與從容,他不焦慮,不急躁,默然向前的品性,也許正是機翼下小小停機坪給予他的一種人生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