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黑天鵝”的時候,43歲的農民工趙新志擁有“全國性”的舞臺。
那些來自寧夏、江蘇、遼寧還有上海的觀眾坐在床上,邊看邊樂。
“黑天鵝”的羽毛是黑色垃圾袋,扯起來嘩嘩響。趙新志踮起腳尖在地上來回踱步,時不時奮力一跳。在做出這些滑稽動作的時候,他必須克服身體的疼痛和疲憊。
表演者和他的觀眾都是癌症患者,劇場就是上海中大腫瘤醫院的病房,8人間,塞進10張病床。連同“黑天鵝”在內,趙新志已經拍下859條搞笑視頻,發佈到網路平臺。
視頻中,他演奏牛奶紙箱做的“吉他”;他和病友家屬跳鋼管舞,鋼管是體重秤上的身高桿;治療的間隙,他去外灘跳舞,以東方明珠為背景,揮動插著留置針的手臂。
他成了醫院裏的名人,下樓遛彎有人喊他天鵝。也有網友等他直播,留言“老弟,看到你真高興”。
“我要跳著舞陪死神玩耍!”趙新志宣稱。
生命裏的“黑天鵝”降臨時,這個河北邢臺人還沉浸在喜悅裏。那時,小兒子剛出生3個月,他曾拍下孩子熟睡的畫面,寫道,“這是夢到啥了,給我這麼甜美的笑容”。
2020年年底,在天津打工的趙新志回老家過年,剛抱起孩子兩三分鐘,“身子就乏得不行,感覺不像個正常人”。縣醫院和市醫院的檢查結果都是,胃竇腺癌晚期,已轉移到肝臟和胰腺,“也就三五個月的活頭”。
新年來了,趙新志開始在邢臺市人民醫院接受化療。
他原本留著齊肩長髮,還有個外號叫“小辮子”,身份證照片也是扎著辮子拍的。他喜歡自己的長髮,還到妻子的理髮店里拉直頭髮,偶爾戴上及腰長的假發拍視頻玩兒。
注入體內的化學藥劑産生副作用,讓他的頭髮漸漸凋落,“床單、枕頭上都是頭髮”。妻子要給他推光頭,他捨不得,直到在鏡中看到自己後腦勺裸露出頭皮,才同意剃髮。
為了支援趙新志抗癌,他的父親、大兒子和從上海趕回家的弟弟也一起剃了光頭。三代人閃亮的腦袋湊在一起,吃飯端碗也是“神同步”,悲情的氛圍忽然被一種喜劇效果打破了。這幅畫面傳到網上,有人看到後打趣地回復:“這是四兄弟吧?”
趙新志的妻子李雲格也想陪丈夫剃光頭,趙新志先是答應了。電推子通了電,他又反悔了,最終協商的結果是,妻子推掉鬢邊的頭髮,保留頭頂。
夫妻倆不怎麼吵架,因為快吵起來的時候,趙新志就會説段子逗妻子開心。李雲格喜歡趙新志,就是因為他“好笑”。
兩個人同村,年輕的時候,趙新志就愛往村裏人多的地方扎。村民有事沒事都習慣上他家聊聊天,他會花心思説些幽默話,惹別人發笑。李雲格也被趙新志逗笑過,“我性格太悶,他怪帥的,還知道體貼人”。後來,內向的李雲格嫁給了外向的趙新志。
婚後,兩人到天津打工。趙新志在一家工廠組裝電動車,妻子在工廠附近盤下了一家理髮店,招牌上的燈會一直亮到趙新志下班回家。那時候夫妻二人的目標很簡單,掙錢養家,過好小日子。小兒子出生後,他們的目標又多了一個,看兩個兒子成家立業。
趙新志沒想到,突如其來的診斷結果打破了他與妻子對未來的希望。
趙新志得知自己確診癌症時,在邢臺市人民醫院的病床上告訴粉絲,自己將暫別短視頻。他含著淚幻想了家庭的未來,要陪著愛人,拉上大兒子和小兒子一起看滿天的星星,看他們成家立業。第二天,趙新志又重新出現在視頻裏,香港電影《大話西遊》的悲涼配樂幾乎蓋住説話聲。他硬是擠出一個微笑,配文:脫掉病服,心裏得勁兒。他演唐僧,就地取材,把輸液架當麥克風,黑色塑膠袋塞進帽子裏當假發,解開扣子的病號服變成“袈裟”。
趙新志的弟弟趙志華在上海打工,得知哥哥在老家治療,無法手術,他急著多方打聽,找到上海一家癌症專科醫院,勸哥哥去那裏接受治療。
今年3月,趙新志和妻子啟程前往上海。他在哪兒,“劇場”就在哪兒。住進上海中大腫瘤醫院後,趙新志又開始構思自己的喜劇了。他推著輪椅出現在鏡頭前扭腰,醫護人員指了指鏡頭,繞過趙新志。那時候他還有點害羞,扭了兩下就攤手笑了。之後的幾次視頻拍攝,他要麼跑到走廊裏沒人的地方,要麼在病床旁拉上簾子,看著節目裏的小品段子小聲對口型。
趙新志説,他談不上有什麼靈感,都是聽到帶笑聲的小品或者節奏強烈的音樂後,存下來當成素材。
第三次去上海治療時,7月15日下午,趙新志輸完液,剪開床邊的黑色塑膠袋,圍成芭蕾舞裙,把黑色背心的背帶交叉著穿,模倣芭蕾舞劇《天鵝湖》裏的演員,踮腳起跳。那時候,病友們已經知道“33床那人挺愛拍視頻”,趙新志徵得病友同意後,病友家屬也開始配合他。
他沒看過完整的《天鵝湖》,只從網上刷到過短視頻,決定自己也演一把。本來只想著日常更新一則抗癌日記,沒想到粉絲數一下從幾千漲到了上萬。
這條視頻的播放量在一夜之間突破了900萬,還登上了新聞網站和社交媒體平臺。病區的護士走進病房,誇獎趙新志:“你的熱搜把明星都壓下去了,真棒!”同病房一位70歲多的老人指著手機螢幕上的彈窗新聞對趙新志説:“我刷到你了,小夥子你可真了不起!”病房裏的義工也開玩笑,“這小兄弟像個小天使似的,嗖地飛到我們病房,帶來這麼多歡樂”。
這條視頻的影響力繼續擴大,趙新志專門錄視頻感謝網友的關注,“如果我的視頻能給病人帶來一絲絲歡樂,那麼我爭取拍更多幽默風趣的段子”。聽説四病區有患者在拍喜劇片,其他病區的“觀眾”也聚到病房週邊觀。醫院腫瘤內科主任醫師張群回憶,有患者找過來,要求和趙新志住進一個病房,因為“他們那裏氣氛很活躍”。
在那些滑稽的片段裏,護士配合他演出,舉起超大號的注射器扎向他的手臂;住院醫師羅丹扶著他的手給他遞醋瓶假裝麥克風,等趙新志一開演,羅丹和一位病友家屬捂起耳朵笑著跑出鏡頭外。在這些視頻裏,病友顧建華總是不經意冒頭,他有時坐著,有時躺著,但一直看著趙新志笑。
江蘇人顧建華是34床,住了10個人的病房裏,他和趙新志是少有的活躍分子。顧建華出院前,希望和趙新志合作一個視頻,讓自己回家了也能留作紀念。趙新志二話不説就答應了。兩人當時正準備喝藥,趙新志説,乾脆拍這個。畫面裏,趙新志猜拳輸給顧建華,拿起碗喝了一小口藥,苦味讓他的五官聚成一團。第二局,顧建華輸了,喝完藥他苦得抖肩。有網友揪出了細節,“我看到你耍賴了哈哈”。顧建華説,不管拍的時候誰贏,鏡頭一撤,兩人都得趕緊把藥喝光。視頻發佈後,顧建華不怕癌症了,“趙弟心態好,我也要心態好”。他申請了視頻賬號,還加上了趙新志的微信。
因為入住的都是癌症患者,這間醫院的病房大多是“低氣壓”的。趙新志的病友們從不細問彼此的病情到了哪個階段,也不交流高昂治療費用的話題。一位護士回憶,病房裏常有人呆呆地望著窗外,有人忍不了痛,求醫生別治了,還有人趁護士不在病房的時候,拔下針頭,劃破血管自殺。她幾乎從未見過那麼“活潑”的病房。
早上8點查房時間,醫生常問的問題是“今天還痛嗎”,患者們最關心“我還能活多久”。治療一段時間後,接受影像學檢測能反饋療效,對大多數患者來説,“取結果”之前往往壓力很大。視頻裏,趙新志雙手舉著CT片跳舞,學京劇演員邁步——他的腫瘤縮小了。
祛除了美顏濾鏡,真實的趙新志臉色並不紅潤,他跳起舞來越來越吃力,胃、肝的疼痛發作起來,如果有家人在身邊,他會逼自己笑著,沒人時,他才會捂住胸口、肚子,發出憋了很久的呻吟。
李雲格是趙新志的“攝像師”,她了解丈夫,勸他“不要太拼命了”。趙新志滿口答應,過不了多久,又開始努力拍視頻,十遍八遍地拍,“這遍不成功,再來一次”。漸漸地,李雲格就不勸了,讓他自己主導生活,就像導演那些搞笑短片一樣。
趙新志最近一次出院是7月底,距離復診時間還有不到20天。他多次和家裏人説“算了吧”,他不想花更多錢了。
回家後,趙新志的視頻多了屋前的菜地,屋後的田埂,和兩個長出頭髮的兒子。他走向幕後,《莫名我就喜歡你》歌聲一響起,妻子就舉起小兒子在高粱地裏轉圈,他寫道,“二寶像是來報恩的,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是歡樂的笑容,就算病魔再怎麼折磨我,只要看到二寶的笑容就會忘記疼痛”。
妻子李雲格能感覺得到,丈夫回家後精氣神更好了,但她也知道丈夫身體的痛處多了,“有時是胃痛,有時候肝也痛,有時後背也是酸痛的”。有時候正拍著視頻,趙新志突然眼前發黑,“暈得天旋地轉的”。
全家形成了無需言語的默契,不去想“萬一”。13歲的大兒子放暑假期間盡力配合趙新志演出,李雲格還打算重新撿起美發的手藝,在村裏經營理髮店,讓丈夫幫著帶帶孩子,“日子總得往前走”。
偶爾,夜深了,這個堅強的女人等丈夫睡著,會偷偷打開手機瀏覽器,“搜索這個病還能活多久”。
趙新志出院回家後,李雲格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早上6點,不到一歲的小兒子醒了,她就得趕緊爬起來做飯,早飯後拉上趙新志到田埂邊上散步,回來再刷鍋洗碗,張羅午餐。
叔叔家、姑姑家、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夥伴家都曾借錢給趙新志,10多萬元外債已經不允許李雲格像其他家庭主婦一樣準備營養餐,她甚至想不起來,趙新志出院回家以後有沒有吃過肉。“能省咱們就省,儘量把錢都用到看病上”。
村裏的朋友看不下去,勸她“別讓二寶吃的和你們一樣,別影響孩子發育”。她想不了那麼遠,眼下只能湊合一頓是一頓——大人吃了加調料的麵條,嬰兒也跟著吃勺子壓成小段的麵條,大人喝玉米糊,嬰兒也跟著吸玉米糊。
在上海住院的時候,“帶湯的病號飯48元,不帶湯的38元”,李雲格和趙新志從沒吃過,從街邊買來饅頭夾鹹鴨蛋吃。為了省下10元一晚的陪護床租金,李雲格在病房地板上鋪了張席子睡。
這些境況從沒有出現在趙新志的視頻裏,“他不想讓網友可憐他”,李雲格説。趙新誌喜歡站著表演,讓大家看到他全身的“搞笑細胞”和大幅度的肢體搖擺,“把我最樂觀、最積極的一面展現出來,讓大家充滿動力”。
不久前出院回家後,趙新志受到的關注顯著地減少了。他有些失落,嘗試調整視頻的內容。他蹭著國貨的熱搜,把畫在紙片上的品牌貼到黑天鵝裙上。他也趕在七夕節前露出大腿,想讓戴上菜葉耳環的自己“迷倒一大片”。最近一次直播時,2個小時只來了十余位觀眾,大多是和他互相關注的網友,其中有四五個是曾經和趙新志同住一個病房的患者和家屬。
“大姐來啦。”趙新志看見了熟悉的網名“風影”,馬上熱情地打招呼。網友“風影”沒説話,趙新志又讓她打字交流。幾分鐘後,“風影”才發來一條語音,“上一次我也看到你了,我學不會(使用視頻軟體),是我徒弟才教我的。”
趙新志趕忙向觀眾介紹,“她是我作品裏吹衝鋒號的大姐”——那條視頻拍的是病房裏的“戰鬥”,趙新志蹲在33床的“戰壕”下舉起吊瓶桿“射擊”,34床的顧建華和“風影”兩口子連續發射藥包。鏡頭一轉,女戰士“風影”弓步站在椅子上,舉起熱水壺吹響衝鋒號,一身黑衣的趙新志被“擒獲”。
當時,“風影”轉發了這條視頻,寫道,“我老公好久都沒有這麼開心地笑過了,感謝同病房的戰友給大家帶來歡樂”。趙新志記得,那一天,拍攝結束好久了,顧建華還在反覆看著視頻大笑,“風影”則躲在丈夫身後掉眼淚。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繼續拍這樣的段子”,不僅自己拍,還要教別人拍,讓笑不出來的人能夠一起笑。
顧建華回江蘇老家前,趙新志教會他拍視頻,還建議他換掉只有32G記憶體容量的手機。回家後不久,顧建華換了一部記憶體容量128G的手機,他和趙新志約定,“等復診後,有機會再合作”。兩個人都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彼此——顧建華去一趟上海要先坐大巴再換公交車,4個小時的路程足以把他搞垮;趙新志則沒錢支付接下來的治療費用了。
最近,顧建華説自己“跳不動了”,打算過一天算一天,看看趙新志的視頻就行。“人生都有終點,我們現在是開車子開快了,我身上已經有6個地方轉移了,提前到終點了。”
對他們來説,抗癌是自己的事,拍視頻則與“別人”有關。顧建華説不清楚“別人”是誰,但趙新志答應了病友,要不停地拍搞笑視頻,不停地勸病友樂觀,“哪怕自己扮演一個小丑,只要能逗大家開心一笑就好。”
大多數時候,沒有人配合演出,他也會孤身出現在鏡頭前。
他嘗試關注直播間裏的每一位觀眾,反覆念叨:“還在嗎?你們説句話或者打一個字。”如果等到回復,他就繼續講自己的故事,故事的開頭往往是“以前”,比如“以前我不外向,老師讓我上臺唱歌,我腦子蒙,紅著臉,大腦一片空白”;比如“以前我吃飯不規律,一年吃不了幾頓早飯,燒烤攤胡吃海喝把胃搞壞了”;比如“以前我的腫瘤像個雞蛋,年紀輕輕就被判了‘死刑’,現在我的腫瘤像個棗,所以心態一定要好”……
他越講越疲憊,憋著哈欠捨不得結束。一天下午3點多,有觀眾説抱歉,要去上班了。他説“我也快下播了”,可一位大連的網友想看看寄給他的草藥種下沒有,趙新志馬上興奮起來,切換攝像頭,起身到院子裏給對方展示發芽的藥苗。
生活中,他自己種瓜果蔬菜,教大兒子做飯,這是他在網友面前樹立過的小目標,“爭取再做兩年飯,讓我的孩子們嘗到我的手藝,看孩子們結完婚,55歲再‘下去’。”
這個年齡是他對癌症的“妥協”——“99歲嫌長,70歲差不多,55歲正趕上大兒子娶媳婦”。“你要好好的,不然咱的婚約就不算數了。”一位稱他為“親家公”的網友回復。
實際上,趙新志發佈的每一條視頻下,都有癌症患者或家屬發來長串留言。有些家屬問他,丈夫患癌還吃海鮮,發燒了怎麼辦,有些患者記錄了自己的抗癌歷程。他謹慎地給對方提建議,毫不吝惜地鼓勵他們。比起那些留言描述的症狀,趙新志的精神狀態算好的,他沒有“大口大口地捯氣”,也沒有“疼到呼吸困難”,他所對抗的,是緩慢的、間歇性的疼痛。
下一次疼痛到來前的時間,就是趙新志的“喜劇世界”。
“説真的,我會重復拍,拍到筋疲力盡為止。”他想以這種方式“還債”——最近的一次眾籌,網友們在籌款平臺上為他湊了2500多元。他沒錢還回去,就決定“拿視頻還,只要有一點力氣,就會完成一個作品,這是利息”。
趙新志還在構思新的視頻。他想讓兩個兒子多出鏡,讓妻子多從幕後走到臺前。他怕人生的路走不遠了,想提前給家人留下大量的視頻,“等他們來翻我作品的時候,就會發現,父親是一個認真的人,樂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