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8月5日電 題:“這屆網友,對運動員相當包容”
——專訪東京奧運會女子重劍冠軍孫一文
中新社記者 盧岩
東京奧運賽場上的一抹中國紅,成為靚麗風景線。
對陣強敵,中國健兒如何“亮劍”?新生代選手,帶給觀眾怎樣的新觀感?公眾看待運動員勝敗得失,是否更加包容成熟?上熱搜、變“網紅”,運動員又該如何適應這一“新身份”?
東京奧運會女子重劍冠軍孫一文接受中新社“中國焦點面對面”專訪,從自己參加兩屆奧運會的親身經歷出發,為大家分析這些熱點問題。
中新社“中國焦點面對面”專訪東京奧運會女子重劍冠軍孫一文。
“亮劍”,需要人劍合一的境界
中新社記者:女子個人重劍決賽,你對陣世界排名第一的波佩斯庫。“決一劍”電光火石瞬間,你腦海中想的是什麼?
孫一文:起初我腦海裏想了很多。比如説那一瞬間要做什麼技戰術?該進攻還是後退?我更擅長在後退中尋找機會,進攻不是特長。但當比賽準備開始時,我把這些東西全都拋開了,只想主動向前、緊逼對方。
我緊盯著擊劍線,思想上已經完全集中。“決一劍”動作出去那一刻,完全是在常年訓練形成的肌肉記憶支配之下。比賽結束後我問過隊友和教練,我究竟做的是什麼動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完全是我的下意識帶動著肌肉,把身體動作配合出去。
中新社記者:是不是既要有敢打敢拼的“亮劍”精神,也要達到“手中有劍,心中無劍”的境界?
孫一文: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在這個關頭,我的人和劍已經形成一體的姿態。可能大家覺得冠亞軍決賽,又是“決一劍”定勝負,肯定會很緊張、會想很多。其實我在賽場上沒有想過什麼冠亞軍之爭,也沒有想過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如果成績方面考慮太多,心理包袱就太重了。
中新社記者:拿到個人金牌後參加團體賽,心態是否會有些微妙變化?
孫一文:我的心態一直沒有變化,因為我們有實力,我們的目標就是團體金牌。個人賽不確定性很大,沒誰敢保證有拿到冠軍的絕對實力,金牌只能算意外之喜。個人奪金之後,所有人的信心肯定都是倍增的。既然拿到個人冠軍,説明我們的團體實力得到肯定。
7月24日晚,東京奧運會女子重劍個人賽中,中國選手孫一文以11:10戰勝羅馬尼亞選手波佩斯庫,奪得冠軍。中新社記者 富田 攝
中新社記者:團體準決賽因傷退賽後,你曾在場邊急得落淚。是當時情緒使然,還是平時就是容易落淚的人?
孫一文:我不是容易掉眼淚的人,就是到那個點上比較著急。肯定急啊!團體賽中,一般狀態不好時才會被換下,因為受傷被換的情況很少,我急就急在——不能為團體出力了。
其實不管誰上,我們隊友之間實力很平均,沒有什麼高下之分。所以在我被換下之後,大家也沒有太過擔心,因為替補登場的許安琪也是奧運冠軍。在水準上,我們沒有任何擔憂,大家都比較擔心我的傷情。
我們回國後一直在隔離,還不能去醫院拍核磁,這個階段只能先做康復治療。這幾天傷勢有一些緩解,膝蓋消腫了,但下蹲或發力的時候還是很疼。
確保防疫萬無一失,連客廳都很少去
中新社記者:時隔五年再戰奧運,你本人和奧運會,都已經有了很多變化吧?
孫一文:我2013年進入國家隊時,也就是全國前32名的水準,通過兩年半的訓練比賽,能參加裏約奧運會,其實成績提升算是很快的,但我個人實際上還不具備很高的水準。東京奧運不一樣,這五年時間裏,我最大的改善就是擊劍水準、技戰術豐富完善了,我從思想、閱歷到劍術都成熟了。
圖為孫一文在比賽中。中新社記者 富田 攝
第一次奧運會,其實已經回憶不出太多細節了,因為對新鮮事物總是充滿興奮,除了興奮還是興奮。第一次參賽的我沒有什麼任務,訓練時認真訓練,比賽時認真比賽,平時就是各種吃吃喝喝玩玩。但在東京,心態完全“穩”了。我是有任務的,是帶著所有人的期望出征的,肩上重擔更多,多了一份責任感和使命感。當然,也多了一些壓力。
中新社記者:奧運疫情防控是外界關注焦點。中國代表團和中國擊劍隊為了萬無一失,做了哪些準備?運動員會不會感覺不便,又如何調整呢?
孫一文:我們從出發就非常重視防護,包括中國隊去東京都是包機,相對安全。我們在奧運村嚴格遵守防疫要求,做得很到位。除了在自己房間裏面不需要戴口罩,我們在宿捨得客廳活動,都要戴上口罩。
平時那種幾個人在客廳聚在一起的情況,幾乎沒有。而且除了必須要經過的時候,連客廳都很少去。包括你去洗手間,只要經過客廳,也要戴上口罩。還有奧運村的公用健身房,也只是在必要時偶爾去,一般情況下不會去公共的、人密集的地方。
確確實實會有很多麻煩之處,但也都是為了安全,為了順利比賽。奧組委也花了很多心思,包括口罩用完以後怎麼折疊、回房間以後的消毒……都手把手教給我們。人家都做得很細心了,我們也要做得更上心。
中新社記者:因為疫情奧運備戰延長一年,給你帶來的困難多還是機會多?對你的對手們又造成了什麼影響?
孫一文:機會更多一點。我們2019年世錦賽獲得團體冠軍後,來到了一個狀態巔峰,隨後不可避免會有下滑。通過這一年備戰,我們獲得了繼續調整狀態的機會。對中國運動員來説,奧運會之後還有全運會,我們也並不是單純“多備戰一年”。本身打完奧運會以後,我們也還要繼續備戰全運會,不能徹底松下來。奧運連著全運,把壓力集中在一起,反而稍微好一些。
和以往備戰不同的是,這段時間一直在隔離訓練。過去壓力大的時候,還可以出去散散步、逛逛街,用各種方式來解壓;但因為疫情,我們即便休息也只能在宿舍裏追劇、看看手機、玩玩遊戲,適當排解下。大家都不願出現疫情,但事實如此,我們就要正確面對,儘量在逆境中尋找于我有利的因素。
其實疫情給對手也沒有造成特別大影響。按照政策,我們回國後要隔離,但很多國外選手不需要,他們回國後就可以正常活動。特別是不少外國擊劍選手除了訓練外,也有第二職業,工作和訓練可以互補。儘管會遇到場地和集中訓練等問題,但他們可以在家訓練,而且歐洲人天生力量大、速度快,就算不練也比我們有優勢。
“緊張是因為你想認真比賽”
中新社記者:在奧運村裏,感受整個中國代表團氛圍如何?
孫一文:奧運村是一個友愛的大環境。中國代表團在村裏包下來一棟樓,中國運動員都住在一起。這座樓的氣氛很友愛,很團結,大家見面會打招呼、聊比賽、互相加油鼓勵。在食堂或者其他地方碰到熟悉的外國選手,雖然我們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擁抱握手,但還是會很熱情地走上前打招呼。
中新社記者:之前有一種説法,認為中國運動員每到大賽容易緊張。是不是如今面臨大賽時,心態越來越放鬆、平和了?
孫一文:不光是中國運動員會出現大賽緊張的情緒,國外運動員也會出現,大家其實都會緊張。緊張是因為你想認真比賽,當你認真起來,就會有這種情況。
東京奧運會,大家可能會覺得我們的發揮比之前要好。我認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恰逢建黨百年,我們想用自己的實際行動為國家作出一份貢獻,盡一點力量。我們身上承擔了這麼多人的希望,想有更好的表現。在這個過程中,其實反而緩解了自身的壓力。而中國代表團東京奧運開局比較好,開門紅也是一種鼓勵。
圖為孫一文慶祝奪金。中新社記者 富田 攝
第一天比賽結束後,我收到了很多資訊,但我主要回復了幾條家人和好友的問候,很多資訊來不及回復。我想把狀態趕緊調整過來,抓緊時間準備團體賽。
中新社記者:對於整個中國代表團在東京的表現,你個人有什麼評價?
孫一文:中國代表團包括運動員、教練員,還有工作人員,抵達東京的有700多人,但這是經過了幾萬人、甚至幾十萬人系統性付出的結果。我們不管有沒有取得好成績,都已經盡了我們最大的努力。無論結果如何,只要過程當中不留遺憾,就是最好的結果。
論英雄不論成績,只要每個人都能拿出最大的能量來。我也能感覺到,這屆網友其實對運動員的態度相當包容。
很多“00後”選手取得了出色成績。因為年輕,他們拼勁更足、體能更好,這也是我們差距最大的地方;但我們“90後”相比而言經驗更豐富,對細節的把握能力也更強。
中新社記者:在你奪得金牌後,外籍教練雨歌把你“扛起來就走”,還在現場和你展示五星紅旗慶祝,很多人深受感動。外籍教練的助力,給你本人、擊劍隊乃至代表團,帶來怎樣的變化?
孫一文:這種感情是相互的。外籍教練來中國執教,無論訓練還是平時相處,我們都把他當成一家人,他也是這樣。雨歌把他所理解的擊劍,從動作到思路,都完完全全無私奉獻給我們。五年的時間裏,他一直和我們相處,肯定是有感情的。獲得冠軍是對他執教能力的認可,也是對我們五年來相互配合的認可。
我對其他項目不太了解,但對擊劍、特別是女子重劍來説,我們一直在請外籍教練,而且兩任教練都是法國籍。擊劍起源於歐洲,在歐洲發展強盛,理念和知識更先進,老一輩擊劍人正是在對歐洲選手不懈學習中取得的進步。
圖為孫一文奪冠後和團隊成員一起慶祝。中新社記者 富田 攝
擊劍需要向歐洲學習的很多,我們要把他們好的理念借鑒接收過來,再加上我們中國選手的特點。女子重劍項目就是在這樣取長補短的過程中,體現出了我們今天的水準。
我不是網紅,我是一名運動員
中新社記者:經歷一代代擊劍人的傳承和發展,擊劍能否成為中國代表團新的優勢項目?
孫一文:一直以來,中國隊在女子擊劍領域都佔據一定優勢。但項目特點決定,並不是擁有絕對實力就一定能取勝。這是充滿博弈性的項目,包括你的狀態、你要碰到的對手是誰,以及對手的狀態都會影響最終的結果。我們有實力拿冠軍,但不確定性很大,能不能把實力兌現,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中新社記者:相比1988年的李寧乃至2008年的劉翔,如今網路輿論對運動員的苛責少了,理解多了,這對運動員意味著什麼?
孫一文:運動員能卸下一定的包袱。有的時候,輿論壓力確實很大,成績不理想時,運動員自己肯定是最難過的,比誰都內疚。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再指責他,他可能會難上加難,情緒低落到極點。
一個運動員能代表國家出征,就已經表明他是當時最好的選擇,已經是最好的人選。雖然個人發揮不同,但仍然是最好的那個。
希望還在東京奧運征戰的中國健兒們能卸下包袱,不要有任何顧慮。設定好自己的目標,聚焦自己的目標,不要考慮其他的元素,做到“全部歸一”。
中新社記者:你在奪冠後,迅速登上熱搜,被稱作“溫柔禦姐”。作為運動員,成為網友熱捧的“網紅”,有什麼感受?
孫一文:我在生活中確實很文靜、很安靜,至於“禦姐”,可能因為在賽場上我的眼神很“颯”、很淩厲吧。我在場上場下角色的變化蠻大的,給大家帶來一些驚喜。
但我覺得,如果説到“網紅”,他們更多地靠網路生活,但我不是,我是一名運動員。我展現的就是現實生活中的我,外界不會影響我的計劃。能夠得到大家喜歡,我願意更多地展示自己,但我的生活仍然要走擊劍這條路。
運動員身上充滿正能量,如果能通過網路把我們從事的運動推廣出去,把這種正能量宣傳出去,特別是傳遞給廣大青少年,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這種“流量”我是認可的,我們也希望大家能通過這種“流量”來關注體育、喜愛體育。
中新社記者:接下來解除隔離之後,自己的計劃是什麼?
孫一文:隔離結束之後,我們緊接著就要去備戰全運會,在這中間沒有休息或者回家的時間。全運會結束以後,我計劃先陪伴一下家人,然後會對未來人生展開規劃,比如説是繼續訓練,還是選擇退役、結婚。但我現在不想把心思花在這方面,因為我的比賽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