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金絲猴保護見成效(人民眼·加強生物多樣性保護)

  滇金絲猴幼崽。新華社發

引子

“喔——喔——喔——”一聲聲悠長的呼喚,打破了響古箐清晨的靜謐。

天濛濛亮,估摸著滇金絲猴已經醒來,雲南迪慶藏族自治州維西傈僳族自治縣塔城鎮響古箐的巡護員們開始朝著林間呼喊。

“嗯嗯、嗯啊……”很快,林子裏傳來應答。

地處雲南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響古箐,生活著由10個“家庭”、60余只滇金絲猴組成的展示猴群,是目前唯一可供人們近距離觀察滇金絲猴的地方。朝夕相處,巡護員們和這些滇金絲猴建立起特殊的聯繫:只有在他們的呼喚下,滇金絲猴才會從深山密林現身。這讓遠道而來的遊客嘖嘖稱奇。

仰天鼻、粉紅唇、大眼睛的滇金絲猴,是我國特有的一級珍稀瀕危保護動物,生活在海拔2500米至4700米的高山森林裏。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地處“三江並流”世界自然遺産核心地帶,是約六成滇金絲猴的棲息地。

今年10月,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將在雲南昆明舉行。“作為昆明大會主席國,中方願同各方分享生物多樣性治理和生態文明建設經驗。”2020年9月30日,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峰會上發表重要講話時指出,“當前,全球物種滅絕速度不斷加快,生物多樣性喪失和生態系統退化對人類生存和發展構成重大風險。新冠肺炎疫情告訴我們,人與自然是命運共同體。我們要同心協力,抓緊行動,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共建萬物和諧的美麗家園。”

“山積而高,澤積而長。”經過長期保護,滇金絲猴種群及總體數量不斷增長。今年4月底,雲南省林業和草原局公佈歷時兩年多的滇金絲猴全境動態監測結果:滇金絲猴種群及總體數量已由1996年的13個種群1000至1500隻,增至目前23個種群3300隻以上。這次滇金絲猴全境動態監測以“政府+公益組織+專家+保護人員+社區居民”協同行動方式進行,其成果《滇金絲猴保護綠皮書》也已正式出版發行。

滇金絲猴的保護成效,堪稱我國持續推進生物多樣性治理和生態文明建設的生動例證。夏日,記者走進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實地探訪滇金絲猴如何迎來恢復性增長。

加強野外巡護

巡護力量日益壯大,手段日益多元,制度日益規範

每天,從早上6點到晚上8點半,余建華都在響古箐守護著猴群。為他遮風擋雨的,是一個簡易塑膠棚。清晨,他把守護的滇金絲猴從夜宿點引到觀猴點,給它們投喂松蘿、蘋果等,迎接上午來參觀的遊客。一見猴子精神狀態不好,他會立馬聯繫附近的野生動物救護站。猴子午睡時,他趕緊扒拉口飯。

余建華今年69歲。從十四五歲到45歲,他主要以打獵為生。曾經,響古箐周邊不少村民為生計上山打獵、砍伐樹木,滇金絲猴棲息環境受到影響,猴群數量一度減少,保護形勢嚴峻。

改善生物棲息地是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基礎。1983年,雲南省政府批准建立白馬雪山省級自然保護區(1988年,獲國務院批准升格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隨後在德欽縣林業局設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管理所,下設霞若、葉日兩個保護站以及書松試驗站,由此拉開了滇金絲猴保護的序幕。那一年,現任雲南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副局長的鐘泰被招錄分配至葉日保護站,成為第一批專司保護滇金絲猴的工作人員。

剛到保護站工作的情景,鐘泰至今難忘:“當年來保護站,要先坐卡車到德欽縣奔子欄鎮,再跟著馬幫走3天。那時的保護站,連辦公場所都沒有,我們自己動手夯土壘墻建站。”一匹騾子,成為保護站4名工作人員運送物資的主要交通工具。

建站不易,開展保護工作難度也不小。滇金絲猴棲息在遠離人類的高山密林裏,加之種群數量極少,很難見到。“跟群眾講要保護滇金絲猴,可它們長啥樣,絕大部分人都沒見過。”鐘泰説。

為協助科研人員調查滇金絲猴,鐘泰和同事常常背著十幾雙膠鞋進山——跋山涉水,三五天就能穿破一雙鞋,在山裏一轉就是10多天甚至一個月。功夫不負有心人,1985年底,鐘泰同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的專家一道開展野外調查時,第一次見到了滇金絲猴,這才知道成年滇金絲猴通體黑白相間,並非川金絲猴那樣的金黃色。

10多年後,追蹤監測滇金絲猴的隊伍逐漸壯大,余建華就是其中一員。“你們不要打獵了,上山去尋找、巡護滇金絲猴。”1997年春季,時任維西縣林業局局長的李琥找到余建華。縣林業局還從很不寬裕的辦公經費裏擠出一部分,為每名巡護隊員發放6元的日工資。就這樣,余建華成為當地第一批3名滇金絲猴巡護員之一。

為找到滇金絲猴,余建華和同事們翻山越嶺,每天走十幾公里山路。雨天,山間雲霧瀰漫,能見度僅幾米,他們就在大樹、岩石下躲雨,渾身濕漉漉的;遇到下雪天,山間積雪經常沒過腰際,崎嶇的山路更是難行。

經年累月,余建華和同事們發現過數量多達幾百隻的猴群,也逐漸摸清了尋找滇金絲猴的門道:或根據地上的糞便和它們遺落的食物追蹤,或爬到山脊的大樹上探尋滇金絲猴的叫聲,或沿途放置它們喜愛的竹筍、野果、松蘿等食物,或在飲水點不遠處守候……

“跟著猴子走了七八年,我們不僅找到了猴群,還得到它們的信任。”余建華説,“猴子記住了我們的聲音和樣子,見了我們,放下了戒備,待在樹上覓食、打盹。”

隨著時間推移,跟蹤巡護步入規範化軌道。

今年連續的乾旱天氣,讓白馬雪山密林間厚厚的苔蘚都變成枯黃色——對野外巡護髮現的這一問題,奔子欄管理所清理修葺林間飲水點,新建了3個蓄水池,供滇金絲猴等野生動物飲用。蓄水池建設頗有講究:為預防猴子落水,蓄水池長寬、深度為其量身定制;在水池裏投放藥鹽,預防疾病。

奔子欄管理所是在2005年由霞若、葉日兩個保護站及書松試驗站合併而成,直屬於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德欽分局。記者在這裡採訪時,10名工作人員中有一半正在野外巡護。管理所副所長陳捷説,巡護是保護區資源管護最基礎、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如今日益規範化。“日常巡護、監測巡護要提前制定年度計劃、明確線路,著力發現和解決問題;不定期、不定線路的稽查巡護,則是在接到群眾舉報後立即行動。”

余建華的兒子余忠華,已在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從事巡護工作15年,講起滇金絲猴保護頭頭是道:它們一年四季的食物有哪些、在滇金絲猴的生境裏還有哪些野生動物……與父親相比,余忠華更重視觀察研究,他會上網查閱資料,會請教來保護區野外考察的研究人員,還會把自己拍攝的滇金絲猴視頻上傳網路,與“粉絲”互動交流。

“早年巡山保護長期風餐露宿,現在保護區利用紅外線監測,觀察動物活動,收集科學數據,治理盜獵活動。”余忠華告訴記者,如今在巡護中注重應用科技手段,深山密林裏布設了許多高清攝像頭,一個攝像頭可以監控周邊兩公里半徑的區域。視頻系統直接連通雲南省和迪慶州相關管理部門,實現遠端線上監控調度。

巡護力量也在加強。響古箐巡護隊伍已從最初的3人擴大到28人,其中經歷從獵人到巡護者轉變的不在少數。待遇保障也在提升,“起初由縣林業局從辦公經費中撥付工資,現已轉由保護區內的滇金絲猴國家公園專項經費保障,工資提高到每月1800元。”余建華介紹。

強化科研支撐

開展滇金絲猴保護生物學和生態行為學研究,同時對整個森林生態系統實施監測研究和系統保護

前不久,滇金絲猴“米粒”家庭喜添嬰猴,這是響古箐展示猴群今年以來新出生的第十一隻嬰猴。

“展示猴群中的母猴,平均兩年生一胎,對珍稀瀕危的滇金絲猴來説,這樣的增長十分難得。”余建華喜上眉梢。

滇金絲猴種群復壯背後,離不開科研、巡護人員的付出。2008年5月,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從響古箐一猴群中分離出部分家庭,一方面對外展示,發展生態旅遊;另一方面探索“籍貫化”管理,即通過人工干預,將部分滇金絲猴限定在相對固定的區域內活動,以便開展科學觀察與保護。

如今,響古箐的60余只滇金絲猴展示猴群,生活區域位於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內的滇金絲猴國家公園,周邊森林植被群落完整,環境宜居。除松蘿等主食外,余建華和同事還為它們準備了雞蛋、蘋果、南瓜子等輔食,用於改善營養。

“猴群每天都會換一塊區域過夜,為防止它們生病,我們會等它們選定休息區域、確保沒有問題後再下山。”余建華每天都要等猴子們入睡後才回家,第二天一早,猴子還沒醒,他就來到猴群身邊。

朝夕相處,余建華叫得出每一隻猴子的名字,還能通過叫喊聲分辨出它們的喜怒哀樂。這和“籍貫化”管理密不可分——科研人員為每只滇金絲猴建立了家庭檔案,詳細記錄其家庭成員、年齡結構、血緣關係。“野外巡護只能發現、大致掌握猴群數量和分佈,‘籍貫化’管理則有助於近距離科學觀察,開展滇金絲猴保護生物學和生態行為學研究。”鐘泰説。

近距離觀察,助力科研人員發現了醫治滇金絲猴腹瀉的“土方”。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野生動物救護站站長賴建東回憶,保護區裏的滇金絲猴曾感染寄生蟲,精神狀態不佳,救護站嘗試了不少藥物都無濟於事,後來在用於改善滇金絲猴營養的食譜裏發現玄機:南瓜子、漆樹籽能有效抑制寄生蟲,對治療滇金絲猴腹瀉很管用。

“成年公猴間常會發生爭鬥,我們對此不作直接干預,因為這有助於不同猴群間的繁衍交流,避免近親繁殖。一旦發現有猴子在爭鬥中受傷,立即請野生動物救護站的工作人員趕來救治。”鐘泰説,為減輕猴群內部競爭,促進不同猴群基因交流,展示猴群的滇金絲猴數量維持在70隻以內,“一旦超過70隻,會適當分群。”

對滇金絲猴棲息環境的監測研究、拓寬保護也在同步推進。

車輛停靠214國道邊,記者沿山間小徑下坡,步行約一個小時便來到曲宗貢——位於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內的一片高山草甸。兩條巨大的U形谷在此交匯,流淌出姬妮、姬妞兩條河。這裡地處金沙江支流珠巴洛河上游,曲宗貢生態定位監測站就建在這裡。

在姬妞河邊行走,路邊密林下布設的一塊塊白色篷布引起記者注意。“這裡有雲杉、冷杉、大果紅杉等多個樹種,是一個穩定的森林生態群落。”曲宗貢生態定位監測站站長提布介紹,“這些白色篷布,主要用來收集樹上的落葉和掉落的果實。我們通過一片區域落葉、掉落果實的數量,分析森林的鬱閉度;通過檢測、化驗落葉,分析相關森林區域是否存在病蟲害,進而實現對森林生態系統的健康監測。”

長年巡護,余忠華觀察到這樣的現象:“滇金絲猴愛活動的地方,往往也是動植物種類多、森林生態穩定的地方。一些樹種單一的人工林,滇金絲猴不樂意去。”

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副局長毛煒認為,滇金絲猴保護需要堅持系統思維,保護動植物多樣性,建立穩定、完整的森林生態系統,為滇金絲猴營造良好的棲息環境。

近年來,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科研、巡護人員同雲南大學研究員于黎團隊等科研團隊聯合開展野外調查,分析滇金絲猴DNA親緣關係,正在建設物種基因庫。他們已採集到22個滇金絲猴種群的3051份糞便樣品,研究發現滇金絲猴遺傳多樣性與其他靈長類動物相比處於中上等水準。為提高遺傳多樣性,他們提出建設連通滇金絲猴各棲息地的生態廊道。

2019年7月,雲南省林業和草原局聯合省綠色環境發展基金會等10余家社團、科研機構,發起成立滇金絲猴全境保護網路,加強對滇金絲猴種群及其棲息地保護。截至去年底,已實施6100畝生態廊道修復造林,種植雲杉、華山松、冷杉等樹木63萬棵。

形成保護合力

探索社區共管機制,引導群眾從被動保護滇金絲猴轉為主動保護

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及其周邊3公里區域內,一度有7萬多農民靠山吃山,包括伐取薪柴、採挖蟲草和松茸、開墾農牧業用地等。

一邊是滇金絲猴的生存,一邊是群眾的生計,如何統籌生物多樣性保護與助農增收實現雙贏?

“這些年對滇金絲猴的保護措施不斷加強,成效明顯。”去年卸任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局長的謝紅芳説,“著眼長遠,還要更好調動周邊村民的保護積極性,讓他們在保護中受益。”

清晨,響古箐村民余新華爬過長滿蕁麻的小山坡,來到一片遮陰棚下,地裏的滇重樓、秦艽、金鐵鎖等中草藥長勢喜人。忙完地裏的活,他又去附近的蜂場割蜜。種植中草藥加上養蜂,余新華一家年收入5萬多元。

余新華2011年開始養蜜蜂,但與父輩的方法不同,遵照專家指導,他家裏的蜂箱不再是掏空樹榦做成的,而是保暖又衛生的新式蜂箱。“用新式蜂箱養蜂,便於管理,産出的蜂蜜品質也更高。”余新華説,“這要感謝社區共管項目請來雲南農業大學的老師,給我們傳授科學養蜂方法。”

2014年起,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開展生物多樣性保護社區共管探索,把保護區自然資源管理與社區經濟社會發展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著力改善保護區及周邊村民生計,轉變其生産生活方式,引導群眾從被動保護滇金絲猴轉為主動保護。

社區共管探索實踐帶來諸多改變,松茸資源管理就是其中之一。每年7月前後,雨季到來,採挖松茸迎來好時節,這是保護區周邊不少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出於“我不挖,其他人也會挖”的心理,許多未長大的童茸和開了傘將留下種子的老茸也被採挖,導致松茸産量逐年下降。群眾將這個問題反映到了保護區管護局。

保護區工作人員同村民一起商議加強松茸資源管理,決定先從禁採童茸入手。這時,問題來了:多大算童茸?有人提議測量大小,但測量的人如果優親厚友怎麼辦?最後大家商定:按一定尺寸焊鋼圈,能穿過去的是童茸,嚴格禁採,並制定處罰細則;實施間歇採摘,採三天歇一天,讓松茸生長“喘口氣”;當地松茸生長離不開雲南松和高山櫟,不少村子在村規民約中明確禁伐木材、薪柴,保障松茸長線收入。

幾年下來,白馬雪山的松茸逐漸成為市場上的搶手貨,既助農增收,又讓村民意識到保護森林生態的重要性。

走進響古箐,原先家家戶戶房頂覆蓋的木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型材料樹脂瓦。在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工作了38年的鐘泰説:“以前村民用的是木製的‘房頭板’——砍伐雲杉等大樹後鋸成一塊塊木板。如今,‘板改瓦’的經驗已在迪慶州推廣。”

“社區共管機制堅持自下而上反映訴求,根據群眾生産生活需要,保護區管護局研究解決問題,以項目制等方式示範探索,帶動、引導周邊村民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高級工程師趙衛東介紹,近年來,社區共管機制在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及周邊得到推廣,保護區內包括滇金絲猴在內的15種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數量都在穩步增長。

2017年9月,中辦、國辦印發《建立國家公園體制總體方案》,其中明確提出“建立社區共管機制”。在謝紅芳看來,社區共管機制是國家在保護生物多樣性方面採取有力措施的一個縮影。“上世紀90年代末,我國開始實施天然林禁伐,一些縣區砍樹賣錢的‘木頭財政’逐漸終結,這直接保護了滇金絲猴的生存環境。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堅持山水林田湖草沙是生命共同體,協同推進生物多樣性治理;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探索生態價值轉化的實現路徑,推動了滇金絲猴保護取得新成效。”

版式設計:沈亦伶

本報記者 張 帆 徐元鋒 楊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