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交友軟體“聊託兒”：練話術性暗示，誘用戶付費並分成
“一部手機，隨時隨地工作；聊天就能賺錢，日入兩三百甚至上千；綠色安全，僅限18歲以上女生……”
在網路上，招募“聊天員”的網帖層出不窮，誘惑著希望“賺快錢”的網友。
“聊天員”是一種什麼樣的“職業”？
2021年7月，澎湃新聞以應聘“聊天員”的方式調查發現，市面上有不少所謂交友軟體招募女性聊天員。有技術開發公司稱，近一年內這種“語聊陪玩”的軟體很火，他們每個月的開發量都在七八十套左右。
打著交友的旗號，這些軟體背後卻尋找“聊託兒”，做誘騙感情的生意。從打造女聊天員“優質形象”，到培訓初次搭訕、深入聊天的技巧和話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培訓體系和分成機制。其中，有的平臺暗示未成年女孩可註冊加入，並默許用大尺度露骨圖片和挑逗性聊天話語打軟色情的“擦邊球”，誘導男用戶花錢聊天。
有律師分析，若平台中介招募女聊天員用套路技巧吸引男用戶充值聊天，並對聊天充值金額、禮物進行分成。該行為已涉嫌以非法佔有為目的，利用電信網路技術手段詐騙。
招募聊天員背後：利用交友賺錢的“聊託兒”
“多年聊天平臺經驗，找聊天員，開號免費，免費教學，後臺加盟，一應俱全……”在百度公司旗下中文社區“百度貼吧”，各類招募聊天員的廣告網帖散佈在兼職、創業類的貼吧。澎湃新聞記者添加了多位自稱招募聊天員的網友微信，成功應聘。
招募沒有硬門檻，但這些交友軟體的目標多為男用戶，招募者會要求應聘者為女性。多名此類交友軟體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所謂聊天員，實則為平臺培訓的“托”。聊天員經系統培訓後要主動與男用戶搭訕，從而讓對方為渴求更加深入的聊天不斷充值，“解鎖”更多聊天功能，聊天員和平臺收益分成。
“想聊什麼都可以，當成朋友。”微信昵稱為“歸山-尋你官方招1v1公會”的“尋你”交友軟體工作人員稱，聊天員的工作，就是和交友軟體上的用戶聊天。
隨機下載三名招募者所在的“尋你”、“不就”、“蜜友love”三款交友軟體後，記者發現，這些軟體頁面設置了多種搭訕聊天的增值服務。
以“尋你”軟體為例，女性用戶註冊後，其首頁會推薦大量線上狀態的男性用戶資料，包含頭像、年齡和所在地資訊，點擊對方頭像可開啟對話方塊。對話方塊頂部的愛心標識內標有代表雙方聊天親密度的數字，親密度隨著雙方聊天頻率和男方消費數額的增加不斷提高，達到一定等級後可充值解鎖語音、視頻和禮物等多種功能。
記者實測發現，雖然以普通女用戶身份也可以註冊賬號，但被平臺認定為女聊天員的賬戶可以主動向男用戶發消息或發消息的條數多於普通女用戶。以“尋你”軟體為例，普通女用戶無法主動向男用戶發消息，女聊天員註冊成功後，可以與平臺“公會”簽約，獲取“搭訕”發消息的權利，從而獲得相應收益積分。
在“歸山-尋你官方招1v1公會”的指導下，記者註冊了“尋你”賬號，其頁面顯示，真人頭像認證成功，可獲得官方標識和語音通話許可權。登錄軟體後，“歸山”要求記者提供ID賬號簽約“公會”，以此開通聊天許可權。簽約後，“公會”從聊天員的收益中拿走20%的分成。
收益是整個遊戲的焦點。
在前述“尋你”軟體中的“我的”界面，聊天員可在此頁面邀請好友、修改個人資料、進行真人頭像認證以及查看收益積分記錄。累計100積分對應收益1元，每天可提現一次，單筆提現金額最低10元，最高30000元，綁定身份證、支付寶等資訊即可提現到個人賬戶。
“歸山-尋你官方招1v1公會”向記者解釋，收益由聊天收益和禮物提成的40%構成，其中文字聊天0.08元/條、語音聊天1.6元/分鐘、視頻聊天2.4元/分鐘。
不同交友軟體的聊天收益、積分兌現方式、提現標準也有所不同。記者實測發現，部分交友軟體文字、語音和視頻的單條收益會在一定價位區間內隨著聊天員等級的提高而提高。與“尋你”軟體不同，名為“不就”的交友軟體規定，10積分對應1元，首次提現5元起提，之後為20元起。
為了打消應聘者的顧慮，交友軟體的工作人員往往以“輕鬆賺大錢”等説辭鼓勵儘快上崗。
調查中，記者被拉入一個32人的“雲盛新人接待4群”。工作人員“雲盛客服有問題找我”會在群內發佈當日戰報：“語音視頻積分收益138420，較前日+131470，聊天搭訕118250，較前日+86600，我的積分1023073，可提現292.31元。”
同時，“雲盛客服有問題找我”會定期給群成員們“灌雞湯”，鼓勵大家：“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勞永逸的努力，就如沒有不勞而獲的成功。要想一生過得順遂，除了一直努力，別無捷徑。加油！抓緊開始工作了，新的一週，新的開始。”
實際上，記者調查發現，前述招募聊天員的資訊散佈各個社交平臺，各類交友軟體層出不窮。微信昵稱為“小哲”的此類交友軟體工作人員就提到，他所在的團隊同時管理了多個軟體，各軟體的差別僅體現在用戶量和陪聊單價上。
包裝人設、練話術甚至性暗示：“多處對象”賺錢最快
“打造形象”是聊天員們吸引男用戶的第一步。
多名此類交友平臺工作人員稱，要先選取好看的正臉自拍作為頭像，在個人資料展示頁將興趣愛好、交友宣言等資訊全部填寫完整，再設置好獨特的文字和語音招呼語。在部分擁有“動態發佈”功能的交友軟體裏，聊天員還會被要求多更新個人照片動態來提高吸引力。
在填寫年齡和地區資訊時，有平臺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要根據男用戶的資料靈活變通，“和他的年齡差不要超過4歲，寫距離他50公里之內的地址。”此舉是為了讓男用戶不覺得有“陌生感”。
雖然此類交友軟體工作人員多要求應聘者必須為“成年女性”，但澎湃新聞記者在實際“應聘”過程中發現，可以自定義設置年齡和性別。
“歸山-尋你官方招1v1公會”向澎湃新聞記者稱，如果聊天員對自己的長相不自信，可以用相似的網圖做頭像；同時，未成年人如果想做聊天員，可以借用成人的資訊註冊，“悄悄地，不會被發現”。就此，澎湃新聞記者向前述提供開發服務的技術公司諮詢，其技術人員解釋，平臺認證條件的嚴格與否均可在後臺設置，並可以自行審核決定是否通過認證。
有了“優質形象”，這些交友軟體的工作人員還會總結一套聊天話術和技巧，給剛入門的聊天員系統培訓。
一位自稱隸屬於“七千傳媒”的仲介向澎湃新聞記者介紹，新手加入完全不要擔心，有專門的客服人員和客服群指導。按要求註冊“不就”軟體賬號後，澎湃新聞記者被拉入了一個58人的“奔向富婆的列車7群”，群內分享了《新人入門指南》。這份指南對完善個人資料、設置打招呼話語、活躍賬號、“日入過百”等均有詳細的步驟指導。同時，針對“打招呼不回復怎麼處理、對方想加微信好友怎麼辦？”等常見問題，也有應對策略指導。
對聊天員來説，視頻聊天的收益遠高於文字聊天，因此平臺工作人員會格外鼓勵聊天員視頻。“陌親”平臺工作人員分享的《視頻聊天話術》資料中，聊天被分為“初遇、相識、了解、相知、建立吸引、升級關係”六個階段，針對每一階段的聊天主題都有相應建議。如在“了解”階段，可以聊生活、聊工作，“相知”階段可以聊星座、聊電影，甚至視頻中的表情細節也可以提前設計。
有了“優質形象”和聊天話術，在實戰時便要使用搭訕技巧，深入持續聊天，讓男用戶為自己“投資”。澎湃新聞記者發現，在此類交友軟體的工作人員看來，聊天員賺錢最快的方法就是在軟體上“多處對象”。女聊天員需要把自己“包裝”成合適的戀愛對象，將聊天話題引向情感方面，一旦能和男用戶形成穩定的“網戀”關係，便可以獲得更多、更持久的聊天收益。
在名為“陌親”的交友軟體裏，澎湃新聞記者僅通過“打招呼”的方式嘗試搭訕，回復者寥寥無幾。平臺工作人員解釋，動態照片太少，幾百個打招呼也太少，“要主動，要設置好一點的招呼語”。該平臺工作人員反覆強調，平臺每天最多可以打招呼6000次，打招呼次數最好用完。在他提供的打招呼話術中，類似“你剛好是我喜歡的類型，小哥哥；我可以做你的小可愛嗎？”等撒嬌、賣萌的打招呼方式會更受歡迎。
在“七千傳媒”平臺的培訓中，新人在視頻聊天時要有針對地“打造人設”。“如果對方是30歲，你就説你離婚帶個4歲的女兒；如果(對方)是40歲，你就説(女兒)是七歲左右；如果對方50歲，你就説孩子十七八歲，自己沒有負擔，這樣你才能和他匹配。”平臺工作人員強調，新人視頻時不要有壓力，只需要把它當成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情。如果不知道説什麼內容，可以聊以後結婚的事情，幻想一下在一起生活的美好日子，“給他畫一個大餅”。
“歸山-尋你官方招1v1公會”將視頻聊天從“接聽”到結束通話後的“客戶維護”，歸納成具體的五個步驟，將聊天變成了一套標準化的誘導消費程式。
如果客戶在視頻中提出諸如“看一下腿，扯一下衣服”等要求，聊天員要及時索取禮物。對於目的性較強的要求，要“態度模糊一點，不要承諾對方多少金額可以進行違法違規的舉動，而是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引導對方打賞，如“我和我男朋友就會親密一些，你願意做我男朋友嗎？”“那我男朋友追我的時候不送個花什麼的嗎？”
如果對方想要“奔現”，“七千傳媒”的工作人員説，“不要害怕，不會奔現的”，只需要一邊表達見面意願，一邊拖延時間聊更多的視頻，然後在“奔現”前找藉口就此消失。
“有什麼不如有故事，沒故事也要編故事。”一名此類交友軟體工作人員給澎湃新聞記者支招，聊天時要讓聊天員的過往經歷、對曾經理想的憧憬和當下形成對比，表現出對另一半的期待，是為“釣魚”。
澎湃新聞記者調查發現，有的為了提高搭訕成功率，打起了軟色情的“擦邊球”。在“陌親”平臺，記者另註冊了一個性別為男的賬號，在平臺推送的女用戶動態中，夾雜著一些曖昧露骨的文字：“找個朋友，什麼都聊，什麼都敢聊的那種；找臨時老公，不影響家庭，非誠勿擾。”每一條動態下均有配有露骨的圖片。雖然該平臺工作人員此前明確告知記者，女聊天員不要發送性暗示資訊。
“坑騙感”：律師稱若涉案金額較大涉嫌犯罪
此類交友軟體背後，都有一個專業的仲介機構，從推廣、招募到運營，形成一條成熟的産業鏈。
除了招募聊天員外，部分仲介機構同時招代理。“七千傳媒”的仲介向澎湃新聞記者介紹，代理需要在QQ、微信、快手等各大平臺發佈廣告，“吃你招聘到的女孩子每天收益的10-15%，來分配每天的收入提成”。在該機構管理的“不就”平台中，利用軟體的邀請好友獎勵機制，邀請人可以從已邀請好友的充值金額和積分流水中，分別獲得8%和10%的積分獎勵。
澎湃新聞記者在微網志、貼吧、知乎等社交平臺以“聊天員”為關鍵詞檢索發現，招募廣告和兼職經歷分享比比皆是。網帖下，會有“求帶、想要渠道”的網友評論稱想要、加入。在“七千傳媒”的仲介將記者拉入群聊的6小時內，很快就有11名新成員陸續進群。
看似輕鬆高收益的聊天員工作，一邊是有人想進來，一邊也有人想出去。
知乎用戶“孤獨的蟋蟀”分享了自己做兼職聊天員後放棄的經歷。她寫到，聊天員的工作不是一條可持續發展的道路，認為自己“被騙了時間”。澎湃新聞記者發現，在媒體報道的案例中，促使聊天員退出的還有兩類原因，一是在與對方打招呼過程中的“被交易感”，二是誘導對方充值消費帶來的“坑騙感”。
那些真正想要在平臺上尋找愛情的男用戶也覺得被欺騙了感情。
一名網友評論稱，“女朋友沒有找到，錢也跟著沒了。”在蘋果手機應用商店“陌親App”的下載頁面內，另一位用戶請求網路平臺儘快清除下架該軟體，稱“裏面都是專業的騙子”，如果想在上面找女朋友不可能，聊天員會以各種方式要玩家刷禮物，最典型的就是約線下見面，或聊天過程中交換軟體以外的聯繫方式。“她們都會説聽不到，軟體遮罩了，需要送禮物才可以看到，送完以後再想看到不可能了。”這位用戶寫到。
事實上，這類交友軟體遊走在觸法的邊緣。在暗訪調查過程中，澎湃新聞記者突然被“奔向富婆的列車7群”移出群聊，群成員僅剩下3人。微信通知顯示，“本群被用戶投訴傳播欺詐資訊，已被停用。”
另據公開報道，2020年，江蘇鹽城警方破獲一起涉嫌以“同城交友”“單身找對象”等為幌子，吸引男性用戶安裝註冊App，再以“視頻聊天”“線下見面”等名義引誘受害人充值實施詐騙的案子。
報道稱，2020年3月，江蘇鹽城市的沈先生在夜間瀏覽某短視頻App時看到一條推送的廣告，根據廣告提示下載一個App。App內有許多“美女”發消息主動找其聊天，同時發定位給他。沈先生想回復時，輸入框已經被充值提示框擋住。他便按照提示充值會員費69元。充值後，多名“女網友”主動找沈先生聊天，聊了4分鐘左右，平臺又提示需要繼續購買“郵票”獲取超級會員，沈先生又充值139元，繼續聊天10分鐘，平臺又提示需要繼續充值。
“折算下來，用這個軟體聊天，得10多塊錢一分鐘，而且不充值就沒法用。”沈先生感覺上當受騙，便報警求助。
就澎湃新聞記者調查發現的情況，陜西恒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趙良善認為，若利用網路打著交友徵婚的旗號，招募女性、假扮戀愛對象，以此誘導男性買禮物消費，其目的並非交友徵婚，是騙取錢財，涉嫌違法犯罪。
趙良善進一步説，若涉案數額少於3000元，觸犯了《治安管理處罰法》第59條，盜竊、詐騙、哄搶、搶奪或者敲詐勒索的，可處行政拘留並罰款；數額達到3000元以上的，觸犯了《刑法》第266條關於詐騙罪的規定，可追究刑事責任。
湖南金州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律師邢鑫分析，交友軟體或平臺是否構成詐騙，關鍵的一點在於該類平臺通過各種培訓指南、聊天話術等資料對女聊天員進行培訓和制定獎懲規則後，聊天員在以“交友”或其他目的吸引男用戶，是否存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式使得男用戶基於錯誤認識處分自己的財産(充值、打賞)，從而獲取更大的利益。在這個過程中，若女聊天員為盡可能地延長聊天時間、獲得打賞禮物，往往根據平臺的培訓和要求，虛構身份和角色，甚至虛構情感，利用男用戶現實生活中與異性交往機會少、獵奇等心理，獲得更多的業績。
女聊天員、平臺的誘騙行為若達到法定立案標準則涉嫌構成詐騙罪。邢鑫説，若平台中介招募女聊天員用套路技巧吸引男用戶充值聊天，並對聊天充值金額、禮物進行分成的。該行為已涉嫌以非法佔有為目的，利用電信網路技術手段詐騙公私財物，只要金額達到三千元以上，應當以詐騙罪追究平臺相關人員的刑事責任，女聊天員則構成詐騙罪共犯。
澎湃新聞記者 趙思維 實習生 武丹萍 朱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