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0日,腫瘤醫院收費大廳挂著醫改橫幅,患者排隊繳費。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 攝


1月15日,方莊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一位老人準備進入。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1月15日,方莊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居民排隊領藥。新京報記者 王嘉寧 攝

二三級醫院診療量降低,基層醫療機構逆勢上揚;業內人士稱不同級別醫院藥品屏障被打破成主因

2017年4月8日,作為醫改首批國家級示範城市,北京拉開醫改大幕,所有公立醫療機構推開醫藥分開綜合改革,取消藥品加成和掛號費診療費,設立醫事服務費,規範調整435項醫療服務價格,組織實施藥品陽光采購。

醫改9個月,效果如何?不少受訪主任醫師告訴新京報記者,接診患者少了三成多,開藥、病情輕微穩定的患者走了。

北京市衛計委提供的最新監測數據顯示,二三級醫院診療量降低、三級醫療機構整體工作量基本下降11.6%,而一級醫療機構診療量同比上升15.3%。官方評價,分級診療見到成效。

大醫院醫生分析,醫事服務費讓更多患者留在基層,開專家號開藥的“奢侈”時代不再。基層醫生則感到,不同級別醫院藥品屏障被打破,是重要原因。

不少患者對社區醫院的信心在回升。有患者表示,基層能以更便宜的價格享受兩個月的長處方,跑腿時間節省一大半,對老年人是一大利好。不過,也有患者反映,基層藥品不足、檢查太少、缺少兒科,大醫院仍是就醫首選。

記者採訪發現,部分區通過搭建“線上虛擬藥房”,以彌補基層醫療機構藥房空間小的短板,成效初顯。

減量

大醫院專家接診從25人到15人

作為北京市屬三甲醫院,北京老年醫院去年加入醫改。該醫院呼吸二科的主任醫師劉前桂感受到的最大變化,是患者少多了。

劉前桂每週出兩次門診,均是專家門診。劉前桂以往出診,和患者上大醫院看病的感覺差不多,只不過視角倒過來:人太多了。

掛號要等,就診要等,檢查更要等。每次去醫院,“排隊三小時,看病三分鐘,醫生惜字如金”。不少患者吐槽,這是在北京看病的特色。

切換到劉前桂的視角,一個半天,他要看20-25個病人。這個患者走到桌前坐下了,更多人還排在診室外眼巴巴地等著,問診、檢查完後,他只能匆匆開出藥方,讓下一個患者能儘快“就位”,沒有時間再去殷殷叮囑什麼。

醫改之後,他所在的科室,普通門診量下降了兩到三成,專家號則更加明顯,下降幅度在四成左右。現在,他每次接診約15人,時間終於擠出來了。

付萬發是醫院消化科主任醫師,與劉前桂是同事。醫改以來,他經歷了同樣的變化,他認為,醫事服務費帶來了患者的自然分流。“以前挂主任醫師號自己只出幾塊錢。老年人胃腸病多,有的老人長期吃藥,挂不上普通號,就挂個專家號。”

醫事服務費的設立,是醫改後每個患者最先感受到的變化。同樣的普通醫師號,三級醫院50元,一級醫院10元,刨掉醫保,前者自付10元,後者僅1元。而普通醫師和知名專家,又是50元與100元的差別。面對這樣的差價,付萬發和劉前桂的那些長期吃藥、病情穩定的患者,漸漸走了。

動因

“差價”推動分級診療實現

其實,醫事服務費不是新事物。早在6年前,北京就首創此概念。

2012年開始,友誼醫院、朝陽醫院、同仁醫院、天壇醫院和積水潭醫院5家市屬三級醫院和延慶、密雲兩個區的6家醫院陸續試點取消藥品加成和掛號費、診療費,設立醫事服務費。6年後,改革擴面,醫事服務費成為北京公立醫院的標配。醫事服務費的普通門診號,由42元調整為50元。北京市衛計委黨委書記方來英説,這是考慮到新增醫院的整體情況,同時也是為了拉開差價、推行分級診療。

為何要花這麼大力氣推分級診療?

北京市衛計委新聞發言人高小俊介紹,2016年,北京門急診量2.49億,其中相當一部分為慢病患者,在北京市屬三級綜合醫院中,有三至五成患者門診掛號僅為取藥。這樣的情況如得不到調整,寶貴的專家資源被浪費,來自全國各地的疑難重症患者,仍將面臨挂不上號的困境。

對於患者的減少,劉前桂持中立態度。

“作為大夫,當然是希望能儘量多幫助病人,但只是普通感冒咳嗽、甚至光來開藥,讓高年資的大夫來看,沒什麼必要。”

這些患者走後,他現在接診的多為重症感染、重症肺炎或從二級醫院、遠郊區縣甚至外省轉來的疑難重症患者。除了疑難重症患者,需要復查或涉及胃腸鏡等社區無法提供檢查的病人,也留在了付萬發的診室。

人少了,每人平均時間隨之提高。付萬發介紹,多病共存是老年患者的特點,前來就診的老人,很多同時患有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胃腸病等疾病,病症未必全部出自消化系統,如腹痛就可能是心梗或心絞痛,因此,醫生問診的時間要比針對年輕患者相對長一點。但病人過多時,時間並不充裕,以往,開完檢查後他總會催一句“趕緊查去吧。”現在,他能利用多出的時間,對老人的用藥、飲食進行指導,一急一緩之下,患者的就診體驗截然不同。

根據北京市衛計委公佈的數據,醫改之後8個月,門急診就診掛號方面,副主任醫師下降了12%,主任醫師下降了22.9%,知名專家下降了12.6%,這意味著挂專家號難度得到緩解,專家們和每位患者交流的時間更多了。

增量

社區醫生沒空當“書蟲”了

挂專家號的人少了,上大醫院的患者也少了。北京市衛計委相關負責人介紹,醫改8個月,相比去年同期,三級醫療機構診療量下降12.1%,其整體工作量基本上下降了11.6%。

劉前桂和付萬發們的老患者去哪了?

根據數據監測,在二三級醫院就診量下降的同時,一級醫療機構逆勢上揚,診療量同比上升15.3%。更多市民選擇從大醫院退回家門口,前往基層醫療機構就醫。

宋連會是團結湖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中醫科主任、副主任醫師。醫改以來,他所在的科室,診療量整體增加了16%左右。

“多了很多生面孔,一些患者以前都沒見過。”宋連會説。

從事中醫診療的宋連會,對自己的專業十分鍾情,喜歡鑽研中醫專業書籍。以往,沒有患者到府時,他常在問診間隔埋頭讀書。現在,時間空隙被填滿。他的日門診量從三四十人增加到四五十人,中午的工作時間也被延長——宋連會不再有空在單位當“書蟲”了。

價錢是虹吸原理的一部分。醫改之後,社區醫事服務費普通號個人自付僅1元。為方便老人在家門口看病,北京推出政策,免除60歲以上戶籍居民社區就醫時的普通號自付費用。團結湖街道建於上世紀80年代,老年人佔到總人口的1/3以上,這意味著宋連會的很多患者掛號不用付錢,而在社區就診,獲得的報銷比例也更高。

定位

社區醫院的優勢“被發現”

不過,從大醫院到社區醫院,患者就診的變化,並非發生在一夜之間。

在劉前桂的印象裏,醫改剛剛啟動的前三個月,就診人數沒有明顯變化,患者抱持觀望態度。由於醫事服務費提高,很多人發出怨言,他還要“開解”患者:檢查費和藥費便宜了。有的患者只是來開藥,藥費20元,醫事服務費100元,他為患者不忍,建議他們去社區開藥、做簡單檢查。

不願意走的患者,一是習慣了上大醫院,另一方面,也對基層醫院信任不足。

早在醫改正式啟動之前,就有患者趕著“最後的期限”,提前上大醫院就診。在宣武醫院,曾有幾位患者向記者“吐槽”,社區醫院能夠治療的病症有限、藥品也少,一次解決不了問題,最後還要多跑一趟大醫院。

宋連會則認為,社區醫院與大醫院定位不同,急病、大病肯定要轉走,不能刻意處理。他就接診過一位居民,渾身無力,認為自己只是感冒,服用感冒藥卻沒有效果,宋連會為其做心電圖檢查,發現情況不對,當即呼叫120將患者送去大醫院,最後查出患者為心梗,因及時做了支架,最後恢復了健康。

“血壓過高的、腫瘤的病人,一發現就要送去大醫院。”宋連會表示,社區只能解決一部分問題,患者應該對這一點有所認識。

而對基層醫院的信任,則需要時間來建立,宋連會在治療消化、咳嗽等病症上有專長,有的居民長期咳嗽,吃消炎藥、使用抗生素都無法根治,醫改後來社區醫院找到他,發現治療效果很好,隨後推薦給身邊的鄰居、朋友,醫改後,他接診的這類患者增加了。

效果

長處方讓老患者跑腿省時一半

除了價格之外,基層用藥屏障被打破,也是患者願意走進社區醫院的重要原因。

早在2010年,北京就率先提出“家庭醫生服務”。這項政策的用意,是試圖通過社區衛生服務團隊與居民簽約、提供連續綜合的健康責任管理,建立相對穩定的服務關係,讓居民有問題首先找簽約醫生,從而實現社區首診、分級診療。

不過,三四年前就有媒體報道,當時這項服務的接受度並不高,一些簽約患者反映沒有感受到額外服務。由於藥品、檢查項目等種種原因,居民對基層醫院仍不夠“青睞”。

家住方莊的劉女士今年65歲,有20多年的糖尿病史,並患有高血壓等其他慢性病。劉女士家離方莊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步行僅5分鐘,且多年前就簽約了“家庭醫生服務”,但由於社區沒有胰島素與格華止等藥品,她仍要每月乘車前往位於崇文門的北京醫院開藥。

宋連會現在接診的不少新面孔,曾經就是北京市中醫院、東直門醫院的老患者,去一趟大醫院,路遠、人多,有的還需要家人請假陪同。但是根據當時的規定,不同級別的醫院處方權不同,很多藥品只有二三級醫院能夠開具。

對穩定期慢病患者來説,上醫院可等同於開藥,藥品的問題不解決,分級診療難以説起。

2016年,北京提出試點將105種四類慢病(高血壓、糖尿病、冠心病、腦血管病)常用藥下放至社區。同時,符合在二級以上醫院診斷明確、簽約家庭醫生、服用長處方藥品範圍內同一類藥物等條件的患者,可以簽訂知情同意書,享受2個月長處方的便利。

不過,直到醫改正式啟動,基層醫療機構與二三級醫院採購目錄得到統一,該項服務才真正落地。不少基層醫院著手對藥品進行“擴容”,有院長透露,醫改之後,藥房放不下新增的藥品,都“堆到了走廊上”。宋連會常開的藥品,也比之前多了二三十種。

劉女士往常去北京醫院,公交車來回一個多小時。現在,社區可以一次開全兩個月的藥品,她跑腿的時間也節省了一半。宋連會新就診的患者,連看病帶開藥,半個小時能夠解決問題,相比此前在大醫院一去就是半天,省了不少心力。

為讓患者樂於留在基層,醫改啟動後,北京還推出了多種配套措施。城六區上百家社區醫院推行先診療後付費,豐台區則將社區各級別醫事服務費統一為普通號費用。

到了7月,劉前桂和付萬發感到老患者接受了新的就醫模式,逐漸回到社區。

破題

“虛擬藥房”讓社區藥房擴容

仍然有人留在大醫院。

上個月,李女士上海淀醫院就診。李女士家住菊園小區,今年64歲,患有高血壓,家附近有社區醫院。醫改沒有改變她的就醫習慣,她仍去西苑醫院或海淀醫院看病開藥:“社區藥少,常吃的降壓藥沒有。只有腰疼、上火,需要一些日常的藥品,才去社區開。”在普仁醫院,一位患者也表示,自己青睞某一品牌的藥,但社區沒有。

要讓“便利店”裝下“大商場”的貨物並不現實。業內人士介紹,很多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藥房僅20到30平米,可儲備三四百種藥品,服務站的藥房更小,只能儲存一百到兩百種。而社區藥房,不可能無限擴容。

北京各區嘗試解決這個問題。石景山試點取消實體藥房,與藥企合作,搭建“線上虛擬藥房”。對於社區常用藥品,配送商每天進行補貨,對於居民需要但社區沒有的藥品,醫師在網上開出電子處方後,配送商會立即將藥品送到中心。市民急缺的藥品,2小時內可配送到府。

該模式從2015年8月在3家社區醫療服務機構啟動試點,醫改之後進一步推廣。按照預期,去年底石景山區10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均覆蓋此模式,目前已有8家實現,剩下兩家由於非政府辦,涉及與其他部門溝通等問題,仍在推進過程中。

該區社管中心相關負責人介紹,北京其他區甚至外省都曾前來了解過該模式。不過記者了解到,該模式尚未在全市範圍推廣。

此外,還有市民反映,社區醫院能看的病症、能做的檢查有限,如家中孩子生病,還無法指望社區醫院,但他們希望最好能在家門口解決問題。

今冬,北京迎來流感高峰,不少兒童感染,兒童醫院和各綜合醫院急診科“爆倉”。劉女士的女兒9歲,這個冬天已多次出現咳嗽發燒症狀。劉女士曾帶女兒去社區醫院就診,但因很多檢查不能做,只能回到兒童醫院,兒童醫院人太多時,就轉戰其他綜合醫院。當日,醫院急診部大廳多半是帶孩子就診的家長,其中多位市民的情況與劉女士類似。

兒童醫院院長倪鑫曾指出,在我國,兒科資源仍屬於緊缺資源,推進分級診療,要促進兒童醫院患者分級診療,需要社會整體兒科醫療水準提高,三級兒童醫院有責任幫助二級甚至社區醫院,提高其兒科診療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