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香港,便感受到一股濃濃的煙火氣。
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間,是一條條狹窄的街道,略顯窄仄的小店一家家挨在街道兩旁,潮濕溫熱的小巷間氤氳著各種味道:海産幹貨的鹹腥味兒,西式糕點的甜香味兒,港式茶餐廳中飄出來的陣陣家常味兒。
與蔡瀾約訪的地點便在這樣一條彌散著生活氣息的小巷。臨街的高樓外鑲著一條通向二樓的窄梯,沿著梯子上去,穿過略有些陰暗的走廊,打開厚重的大門,竟是別有洞天。
這是一家老式的香港大排檔。一間200多平米寬敞的大廳裏,靠墻開了十來家小吃店。老式裝修的門臉上挂著有些發舊的招牌,下面顯眼的地方用大紅的紙貼著各家的招牌菜。大廳中間是一張張白色的大圓桌,桌面隱隱泛著歲月的淡黃色。
正值上午,食客不多。蔡瀾顯然是這裡的常客,熟絡地跟小吃店老闆打招呼,不一會兒便張羅了一桌香港最傳統的美食。
人間煙火
“我記憶最深刻的是小時候媽媽做的一道美食。那是一隻生的螃蟹,很多膏。媽媽把它洗乾淨把殼打開,拿醬油浸,然後再把豆瓣酥搗碎了撒在上面,再淋一點點白醋,就這樣生著吃。”
人稱“食神”的蔡瀾一直認為,最好吃的菜,是媽媽的菜。
蔡瀾的母親是一個巧婦,菜燒的很好,家裏的奶媽手藝也好。兩個大人在廚房裏忙得焦頭爛額時,調皮的蔡瀾常常會鑽進廚房“學藝”。
小時候一生病,母親常會帶蔡瀾到一家名叫“杏生堂”的中藥局看醫生。中藥雖苦,但蔡瀾卻對喝藥之後的加應子、陳皮梅、杏脯格外期待。從杏生堂回家的路上,會經過一個菜市場,那裏總有一個中年女人挑著擔子,擔子上擺著五顏六色的小食,那是蔡瀾老家潮州的味道。
“有時,我們吃的不是食物,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鄉愁。”蔡瀾寫道。而母親帶給蔡瀾的,不僅僅是食物的記憶,還有人間煙火氣。
蔡瀾的母親是一位小學校長,卻沒有絲毫文人的清高。“母親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在戰爭時期一家人沒有飯吃的時候,她可以去採樹上的芒果,拿醋、糖腌制以後再賣給人家。”
經歷過戰亂歲月的母親時時教導蔡瀾要學會很多“求生的本領”。“任何東西學到你變成專家了,你就可以拿它賺錢求生。你越多這種作為專家的本事,賺錢就越多,就不用擔心生病或老去,因為你有錢嘛。”
也許正是因此,如今蔡瀾的名字前面被冠以很多名號:電影人、美食家、專欄作家、電視節目主持人、商人……
雜家 玩家
蔡瀾對於電影的熱愛,真的是浸透到骨子裏的。
蔡瀾的父親是新加坡一家戲院的經理,同時也負責邵氏電影公司的部分宣傳工作。從小在戲院長大的蔡瀾曾經一度認定電影就是自己的“終身伴侶”。當時日本的電影工業很發達,蔡瀾選擇留學日本,就讀于日本大學藝術學部電影科編導係。
1957年,蔡瀾在日本讀書時,看著他長大的邵逸夫先生對他寄予厚望:“那邊剛好有一個經理要退休了,你可以接任。”蔡瀾於是擔任了邵氏電影公司的駐日經理。
那一年,蔡瀾才16歲。
“那麼年輕,心裏有一些忐忑嗎?”記者問。
“也沒有,那時還年輕,就想著人家叫你做,好啊!”蔡瀾笑笑,雖已白髮蒼蒼,眼中卻依舊現著年輕時的爽朗。
蔡瀾負責購買日本電影發行到香港。“要應酬當時日本的五大電影公司,經常被灌醉。”1963年,鄒文懷先生自組嘉禾影業公司後,蔡瀾被調返香港,擔任製片經理一職,參與多部電影製作。在《城市獵人》《福星高照》等20世紀八九十年代風靡亞洲的商業電影中,“監製:蔡瀾”的標記十分常見。
蔡瀾做電影也是以“玩家”的心態。“我那時的心態就是把電影當成一個‘大玩具’,找最好的地方拍外景,重現當年最好的酒菜。女人就讓她們穿最好的旗袍,這些我會很考據的。”
後來蔡瀾開始撰寫專欄,也並不單單只是美食,遊歷見聞、魚蟲花鳥、甚至情感問題都是他信手拈來的題材。創作高峰期,他每天不止寫一篇。“我不斷地旅行,在旅行中間已經收集素材,在考慮下一篇要寫什麼,所以沒有思路枯竭這回事。”
蔡瀾寫美食專欄寫出了名氣,從“玩家”“吃”成了行家。隨後,他又和電視臺合作推出多檔美食節目。還與央視合作,成為曾經風靡一時的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總顧問。
2007年,香港回歸10週年之際,蔡瀾曾經參與製作了TVB推出的特別節目《十年》。
隨著香港與內地交流日深,蔡瀾還在淘寶開起網店,專賣自家“研發”的食品,並經常到內地與讀者交流心得。“那些城市高樓大廈建的很好,大家都富起來更好。”
來的多了,蔡瀾不免常常被問起最喜歡內地的哪道菜。“開水煮白菜,”蔡瀾説,“開水白菜的清湯代表著川菜的最高境界。”
蔡瀾對待工作卻從未以“玩”的態度:別小看吃吃喝喝這件事,看起來稀鬆平常,但要想吃出門道兒,吃出深刻的道理,一定要花很大氣力,要有一種“職人精神”。
他寫美食專欄,要吃四五家館子才會寫一篇。文章寫好後,自己先校對兩三遍,編輯排好版後,還要求編輯把排好的版面給他看,確保在適當的地方留白,沒有半個多餘的字。
當別人問起蔡瀾如何能夠同時做好這麼多工作時,他若無其事地笑笑:“我睡覺很少的。”
快樂教主
蔡瀾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宋朝人蔡持正的詩:“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寥寥數字,便勾勒出一派風輕雲淡、怡然自樂的田園生活。
蔡瀾自詡為快樂教教主。初見蔡瀾,記者便注意到他身上挎著一個黃色布袋,金黃色的緞面上,繡著喜笑顏開的佛爺形象。“快樂教主。”蔡瀾見記者端詳他的黃布袋笑道。這個布袋,幾乎是蔡瀾外出時從不離身的。
美食、美人、美景,蔡瀾的一生真可謂色彩斑斕,羨煞旁人。蔡瀾也一向以笑臉迎人。“跟蔡瀾相處過的人都認同,當他出現,就知道是時候放鬆。”蔡瀾的老友、同為香港四大才子的金庸這樣評價他。
但蔡瀾在專欄中常常提及的一句話卻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華正茂的蔡瀾卻經歷著人生“最失意的時期”。彼時,正是香港電影的繁榮期,蔡瀾監製的電影在香港,甚至東南亞各國的銀幕上大熱,蔡瀾的內心卻經受著煎熬與痛苦。他開始“認真地考慮還要不要從事電影行業”。
“電影是一群人的智慧集中在一起完成一部作品。現在卻把電影説成是某某人的作品,就將其他人的貢獻全都抹殺掉了。我認為不大公平,也不想要這種團體工作。”蔡瀾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寫字與篆刻,卻依然無法拋卻滲透到血液裏的電影情結。他在這個行業又堅持了20年。
“沒辦法,太愛了嘛!”即使在記者短暫的採訪中,蔡瀾也兩次提及自己對電影的熱愛。
“我也有很多痛苦,我怎麼辦?我就把我的痛苦放在一個保險箱裏,再用一個鐵鏈把它捆綁起來。捆綁了以後搬到大海,“當”一腳把它踢下去。”
金庸在《蔡瀾作品集》的序文中寫道:“蔡瀾是一個真正瀟灑的人。率真瀟灑而能以輕鬆活潑的心態對待人生,尤其是對人生中的失落或不愉快遭遇處之泰然,若無其事。不但外表如此,而且是真正的不縈於懷,一笑置之。”
而這“一笑置之”背後的心酸,卻又有幾人能夠體味。
採訪後閒聊,記者問:“很多人羨慕您的人生,您這一生有什麼遺憾嗎?”
蔡瀾沒有思索,隨口而出:“有,當然有。美好的東西三世人也吃不完,美好的地方三世人也去不完,能夠做多少就做多少,知足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