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説書人在陜西省延川縣馮家坪村村頭演唱。孫宏亮攝/資料照片
【口耳間的中國】
“黃風嶺,八百里,曾是關外富饒地……”2024年8月以來,《黑神話:悟空》中無頭老僧手持弦索、自彈自唱的畫面帶火了陜北説書。黃土高原上古老的口傳藝術強勢“出圈”,展示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獨特魅力。
陜北説書是流行于陜北地區的口傳藝術形式,由民間藝人手持三弦(或琵琶),腿縛甩板獨自坐唱,或者多人搭檔表演,分佈區域與陜北晉語方言區大致重合。從現存文獻看,陜北説書最早的形式可追溯至宋代。明清時期,隨著古代説唱文學的分化和地方種類的出現,陜北説書正式形成。編纂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的《延綏鎮志》中説:“劉第説傳奇,……不即江南之敬亭乎?”這是迄今發現的最早的關於陜北説書的記載。據此,陜北説書在清初已發展成熟。20世紀40年代,著名陜北説書藝術家韓起祥通過“改造説書”,把陜北説書帶上了延安文藝的舞臺,掀開了陜北説書的嶄新一頁。2006年,陜北説書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
陜北説書有著豐厚的語言文化內涵,既傳承了明清説唱文學的傳統,又彰顯出鮮明的方言特色,蘊藏著豐富的地域文化,具有重要的語言文化價值。
古音和古語詞
古音和古語詞是陜北話“古”的表現。陜北説書中存在大量古音遺跡,保留了古音讀法。如《黑神話:悟空》中的唱句“邪風一時偃旌旗”“福星橫屍卻成謎”“血化風,沙化雨”“成敗生死莫講理”,其中“時、屍、沙、生”讀〔s〕聲母;“普天之下”,“之”讀〔z〕聲母;“方便法門鬼見愁”,“愁”讀〔c〕聲母。這些例證表明,普通話聲母zh、ch、sh,在陜北方言中讀作z、c、s,恰好印證了清人錢大昕“古無舌上音”的説法。
普通話與j、q、x相拼的部分齊齒呼字,在陜北方言中讀作g、k、h的開口呼。如陜北人常説“解下解不下”,意為“懂不懂”“明不明白”,“解”讀hài,“下”讀hà。在陜北説書中,這類語音現象也經常出現。如《對鞋記》:“李武舉,真混賬,大街上等上二裁縫。一隻繡鞋做現成,縣衙去了要害人。”“街”讀ɡāi,“鞋”讀hǎi,“去”讀ke,入聲,保存中古語音遺跡。
保留古入聲是陜北晉語的特徵,這一點在陜北説書中也有體現。如《妨女婿》:“一位姑娘一十七,四年沒見二十一。那姑娘今年三十歲,問她媽媽嚷的要個女婿。”其中“一”“七”讀入聲,是陜北晉語的特點;“婿”讀xì,尚未唇化。
古語詞反映了陜北晉語詞彙保守性和古老性並存的特點,這在陜北説書唱詞裏俯拾皆是。如陜北説書經常用“好像山雞瞅扁螽”比喻惡霸觀看美女,“螽”見於《詩經·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毛詩正義》引蔡邕雲:“螽,蝗也。”再如韓起祥《翻身記》:“有錢的把糧食漚成糞,窮人牛糞捉住當膏粱。”其中“膏粱”最早見於《國語·晉語七》:“夫膏粱之性難正也。”韋昭注:“膏,肉之肥者;粱,食之精者。”又如《金鐲記》:“長子娶妻馬千金,二子娶妻楊秀英。先後兩個大不同,眾明公聽我説分明。”“先後”讀xièhòu,妯娌,兄弟之妻的互稱。漢唐已有此稱呼,見於《漢書》顏師古注:“古謂之娣姒,今關中俗呼為先後,吳楚俗呼之為妯娌。”
方言特徵詞
方言特徵詞是陜北話“土”的表現,帶有強烈的地方色彩,如“大”(父親)、“老漢”(丈夫)、“婆姨”(妻子)、“姑舅”(姑表兄弟)、“兩姨”(姨表兄弟)、“拜識”(結拜兄弟)、“陽婆”(太陽)、“月婆兒”(月亮)、“星宿”(星星)、“腦”(頭)、“眉眼”(臉)、“眼窩”(眼睛)、“牲靈”(牲畜)、“熬”(累)、“難活”(生病)、“斷”(攆)等。這些詞在陜北説書中廣泛使用,彰顯出濃郁的地域特色。
一部分方言特徵詞來自晉語特殊的構詞方式,主要是分音詞、圪頭詞和重疊詞。分音詞是把一個詞分成兩個音節,第一個音節與本詞雙聲,第二個音節與本詞疊韻且為〔l〕聲母。分音詞,古已有之,宋代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列舉“團為突欒”“圈為屈攣”“錮為骨露”等“切腳語”,指的就是分音詞。其中“屈攣”至今仍被陜北説書使用,如《回龍傳》:“唉,年輕輕的嘛,也倒成了鍋屈攣澡棍了——洗(喜)上個什麼?”“鍋屈攣”,即鍋圈。再如《小兩口抬水》:“腳下石頭一不攔,口裏啃了一嘴泥。”“不攔”為“絆”的分音詞。《羅成算卦》:“住了三弦解甩板,這個小段算交零。”“交零”為“竟”的分音詞,《説文》:“樂曲盡為竟。”
圪頭詞多來自生活口語,如“圪尖”“圪彎”“圪堆”“圪卷”等名詞和量詞,通常帶有細小、可愛的語法意義;動詞加“圪”的作用是表示動作幅度小、時間短、反覆,如“圪擰”含有“輕輕地擰一下”的意思,“圪仰”表示“稍微休憩一下”,“圪吵”含有“不停地吵,使人厭煩”的意思;圪頭象聲詞具有模擬聲音的特點,增加了形象色彩,如“圪噔”“圪咚”“圪吱”等,非常形象,使人有如聞其聲的感覺。
重疊詞有AA式、ABB式、AABB式、A圪BB式等,涉及的詞類和數量都多於普通話,不僅增強了陜北説書唱詞的音韻美,也表現出方言口語的情感色彩和生活情趣。如《五女興唐傳》:“白圪生生臉臉,彎圪溜溜眉,世上那號小子娃娃實在缺稀。長那麼個銀盤大白臉,毛圪閃閃長一對花眼眼。男人家長那麼個好人樣,紅圪噠噠口唇他長上。”除了“小子”“男人家”兩個方言特徵詞,唱詞連用“白圪生生”“臉臉”“彎圪溜溜”“娃娃”“毛圪閃閃”“花眼眼”“紅圪噠噠”7個重疊詞,描繪出武藝高強的俠女眼中俊俏書生的形象,有極強的原生態口語特徵。
方言的妙用
陜北説書説唱兼行,唱詞以七言、十言句式為主,又富有變化,緊慢互襯,節奏有起有伏,疾徐有致。在韻轍方面,陜北説書與北方説唱文學十三韻轍大體相同,但最顯著的特點是人辰轍與中東轍合流,並以此作為中長篇曲目唱詞押韻的基礎。例如《金鐲玉環記》中的唱段:“賈能答應就起身,邁開大步走如風。穿街過巷走得緊,呼啦啦來到雷府門。跟著門軍把門進,轉步來到待客廳。”其中,“身、緊、門、進”屬人辰轍,“風”“廳”屬中東轍,二者合轍通押。另據筆者近年來的蒐集、整理,陜北説書現存中長篇曲目140本,每本均可演10多個小時,除了個別轉韻現象,約90%的唱段都是將人辰轍與中東轍合轍通押。究其原因,這既是對明清説唱文學傳統的繼承,又彰顯出陜北方言語音特點和民間藝人的智慧。
北京話〔ən、in、uən、yən〕與〔əŋ、iəŋ、uəŋ、yəŋ〕分別合併,這是語言學家侯精一提出的晉語的五個特點之一。陜北説書與陜北晉語分佈區重合,前鼻音韻尾脫落,後鼻音韻尾鼻化,不分前後鼻音,故而在説書演唱中人辰轍與中東轍合流,這不僅擴大了陜北説書韻轍的範圍,便於説書人在演唱中即興構建唱詞,加之人辰轍、中東轍韻腹是自然元音〔ə〕,發音時不上不下,不高不低,不前不後,這就意味著説書人可以根據情節內容的需要,通過吐氣噴口和舌位、唇形等一系列發音特徵的調節,從而較為容易地改變聲音的大小。與之相反,梭波轍、一七轍在陜北説書中較少使用,這一點也和韻腹的響度有關。梭波轍韻腹是後元音〔o〕,發音靠後,沉鬱而不響亮;一七轍則為前高元音〔i〕和舌尖前音〔ɿ〕,其音調高而響度小,説書人發音吃力,聽眾聽不明白,故而在説唱中很少用到。
上述情況説明,陜北説書唱詞的韻轍既與陜北方言語音有關,也與説書人的説唱特點密切相關,是對方言語音特點的妙用,是民間説書藝人在長期的演唱實踐中揣摩出來的一套既經濟適用又效果奇佳的用韻模式。
文言和嘌言
“文言”和“嘌言”是陜北説書的兩種不同語言風格,二者共同形成了陜北説書亦莊亦諧、雅俗共賞的藝術品質。
文言不僅指區別於日常口語的書面語和古語,更蘊含“有文化的説話”的意思,它與説書人被民間稱為“先生”或“有文化的人”密切相關,是其職業特徵的體現。陜北説書人學藝分為“過書”和“揣書”兩個階段。“過書”即師父口對口傳授或請識字人照著鼓詞底本一字一句讀,徒弟努力記憶。嚴格意義上説,説書人依靠記憶從書面文本中獲得的書詞都具有文言的特點。在説書人的演唱文本中,文言除了表現為特定故事場景中的人物對話、書信、祭文,還表現為特定名詞、稱謂語和成語的使用。如《五女興唐傳》:“李懷玉來在徐州城,給前朝總兵張獻為了螟蛉之子。”“螟蛉”喻指義子,見於《詩經·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該詞與陜北方言“乾兒子”的語言風格明顯不同。這類源自書面文本的詞語在陜北説書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是説書人展現其“詞功”的恰當方式,在文字和書寫相對困乏的僻遠農村,説書人文縐縐的説話,很容易得到聽眾的普遍崇拜。
嘌言指説書人借題發揮、插科打諢的書詞,語言風格自由通俗、幽默詼諧,接近方言口語。嘌言在陜北説書中十分普遍,如《回龍傳》:“你説我的那個寶娃,今年十二了,還沒叫我一聲大,沒叫過我老婆一聲媽。我就常常盤算説豬膘貼不在羊身上——我看這是野山裏逮的,明明是江裏撈的這麼個怪嘛,這娃娃不曉咋著了,不叫娘老子。”方言特徵詞“大”(父親)、“老婆”(妻子)、“娘老子”(母親和父親)和諺語的運用,呈現了地道的方言口語特色。再如韓起祥演唱的《金鐲玉環記》中,家人崔英誤將和尚當成迎親的吹手,聽了和尚唸經後説:“唉,錯了,我家太師今天抬婆姨哩。”和尚大怒説:“你家太師引婆姨該打發你訂吹手了,訂和尚是埋你家太師了……”這段對白全用嘌言,既表現出崔府家人的愚昧無知,為聽眾增添笑料,又巧妙地隱射出崔太師搶親不順,為下文國舅遭打埋下了伏筆。
“不説嘌言不好聽”,嘌言作為説書人即興發揮的書詞,與體現説書人表演能力的“急才”相關,極大地彰顯了陜北説書的口頭性特點。適當而巧妙地使用嘌言,不僅可使表演在固定的模式之外獲得靈動的變化,也可拉近表演者和聽眾的距離,使表演在更加輕鬆的氛圍中進行。
概而言之,陜北説書古樸大氣,文化底蘊厚重,被譽為民間説唱文學的“活化石”和“陜北的敘事詩”。深入挖掘陜北説書的語言文化內涵,探尋方言與口傳藝術的關係,對於豐富漢語方言語料,弘揚和傳承中華優秀文化具有重要價值。
(作者:孫宏亮,係延安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