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廣州市雜技藝術劇院新創的雜技劇《站臺》在廣州大劇院首演,廣受好評。筆者在現場不僅深刻感受到雜技對肢體極限挑戰呈現的美感,也為該劇突破雜技劇敘事、抒情的創作定式,走向一種對現實的反思,從而具有意識流的意味而感到驚喜。
作為對意識流雜技劇的嘗試,《站臺》沒有故事的講述,沒有情感的抒發,只是給觀眾一個場景,通過雜技和各種藝術表現形式,巧妙地表達旅者內心世界的情感起伏。滾環、直梯、爬繩都被賦予象徵意義,甚至站臺都是現實生活中人生旅程的縮影,再通過旅者的內省之旅,去探索人生的各種主題,如夢想、自由、勇氣、人生意義和價值等抽象的、形而上的命題。
《站臺》依然以雜技作為本體。雜技最基本的是“技”,技藝是雜技藝術的本體。在三千年雜技發展進程中,雜技發展出了形體技藝、平衡技藝、雜耍技藝、車技、力技、翻騰技藝、空中技藝等幾大類,這些技藝在實際表演中互相交叉,依託各種道具的加持,形成各種特色的雜技表演節目。雜技在新中國成立後幾十年發展出更加高、精、尖、難的技巧,對身體發起種種極限挑戰,讓觀眾感受到驚、險、奇、絕以及對“人”主體性的張揚。《站臺》發揚了雜技中高難度的翻跟鬥、走鋼絲、倒立等技巧,涵蓋平衡類、失重類、飛行類和控制類等表演,再配合舞臺的各種道具,既驚險又刺激,贏得觀眾陣陣喝彩和掌聲。如女孩的徒手爬繩,繩技的挑戰是“軟中求硬力難施”,但演員在柔軟的繩子上下穿梭自如,展現了高超的爬繩技巧。又如滾環,演員在舞臺上進行各種倒立轉、元寶轉,各種高難度技巧的交叉運用,表現了年輕人朝著自己目標勇往直前的行動張力。不管是爬繩、滾環還是蹺蹺板等,都可以從中看到演員駕馭道具的輕鬆自如——與道具完美結合成一個生命整體,達到“人物合一”。
2004年,吳正丹、魏葆華創作的雜技劇《天鵝湖》橫空出世,這部作品開創雜技敘事的先河。雜技劇是將雜技和戲劇、音樂、舞蹈和科技融為一體的綜合藝術形式,突破了“技”的局限,實現了從“技”到“藝”的升級改造,從而具備了更強的敘事能力,增強了戲劇性和文學性,也承載了更多的文化含量。《天鵝湖》將芭蕾、舞蹈、音樂、雜技相融合,講述了一個雜技版《天鵝湖》的愛情故事。後續涌現出大量雜技劇,如神話和童話題材的《西遊記》《花木蘭》《九色鹿》,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主題的《敦煌神女》《小橋·流水·人家》《白鳥衣》,紅色題材的《渡江偵察記》《戰上海》,還有革命歷史主題的《聶耳》、工業題材的《橋》等。特別是《化·蝶》,它用舞蹈、戲劇和雜技等多元形式講述了“梁祝”淒美浪漫的經典愛情故事,既展示了雜技劇越來越強的故事承載能力,又通過現代舞臺科技的創新和肩上芭蕾的結合運用將該劇的藝術魅力、藝術效果提升至極致。
《站臺》以雜技為本體,對傳統雜技進行解構、重組、再創編,結合現代舞、戲劇和肢體劇等多種藝術表達形式,去表述旅者追逐夢想的旅程。如序幕《入夢曲》中將雜技和現代舞蹈相結合,表達了旅者對未來的迷茫和沉思;第一幕《海之頌歌》中,旅者在旅程中看到女孩在勇敢攀爬,看到各種志同道合的小夥伴以堅韌和勇氣迎接各種挑戰,這一幕通過徒手爬繩、滾環、舞蹈、音樂相結合的方式表達所想所思;第二幕《夢想的舞臺,冒險與生命力的交響》中旅者望向遠方的站臺,看到流浪者、等待者、跌倒者、老人、好心人、男男女女等,這時,用踩高蹺、舞蹈、音樂等藝術形式表達人們或迷茫的或焦慮的或堅定的或平和的情緒;第三幕《宇宙星河,飄向遠方》,旅者化身為勇敢的冒險者,在顫動不已的鋼索上穩健邁步,仿佛穿梭于茫茫無垠的宇宙之中,這既是對未知的探索,又是對自我的超越。當旅者最終堅定信念,朝著光和夢想的方向勇敢前行時, 《藍色多瑙河》響起,活力滿滿的氛圍感立現。
雜技劇的誕生讓雜技不僅實現了從“技”到“藝”的提升,更使得雜技有了從“藝”到“思”或“道”提升的空間。如何讓觀眾在欣賞雜技藝術的過程中,體悟其中之“道”,即如何讓雜技這門傳統藝術承載更多的價值內涵:由藝臻道,是雜技劇創編者新的使命。《站臺》有著意識流的意味。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一些作家開始將創作視角從客觀世界轉向人的主觀世界,從現實主義轉向自我意識的主體性,意識流文學作品開始盛行。作家將看不見、摸不著的人類思維、內心情感、心理活動等通過文字和語言的形式加以描繪。其後,意識流進入到電影、繪畫、戲曲等各種文藝形式中。
和以往的雜技劇不同,《站臺》取消了傳統的故事線,只給觀眾一個“站臺”。“站臺”與其説是一個實體,不如説更像是一個象徵。它既是一個起點,又是一個終點;可以是離別悲慼,也可以是重逢新生;既是一個時代的開始,也是一個時代的終結。編導通過一個意象拉觀眾“入場”,一起剝開人生的本質,坦蕩面對真實的人性,“在場”體悟時代洪流中對夢想的憧憬、對現實的抉擇、對自由的嚮往、對人生價值的思考。如旅者在遼闊的海邊以輕快的腳步邁向蔚藍深處之時,與旅途的挑戰共舞。又如旅者為勇敢的女孩堅定地踏上旅程而驕傲之時,同時也引發每個人的思考:是獨自前行,還是與他人攜手,共同搭建心靈的橋梁?最後隨著旅程的深入,旅者回歸對人的本質的思考:我是誰?我從哪來?我要到哪去?這時,構造簡單的時光機、人體造型的指針,引領觀者進入到平行世界。這種巧妙的藝術處理表達了一種深邃的寓意、一種深刻的意象。宋代陸九淵説“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對,猶如時間的維度和空間的維度在“人”這裡因緣際會。陸九淵引用《屍子》的話,目的是為了説明“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而現實生活中,自己的來路、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去向,何嘗不是最重要的?普羅泰戈拉説“人是萬物的尺度”,在複雜的、現實的社會尋求自我的堅守,回歸生命的本質,體悟自己的存在,正是《站臺》給予我們的思考。
(作者係星海音樂學院教師、中國雜技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